文荟
□ 王月鹏
在我的老家有句俗语:海阳木匠讲规矩。这里说的“规矩”,并不是墨守成规,而是一份郑重,对于所做之事的用心和尽力。对海阳木匠来说,什么样的活儿该接,不同的活儿该干到什么程度,都有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不抢别人的生意,如果因为竞争影响到了别人,大多也会考虑给同行留口饭吃,凡事不做绝,留有余地。包括饮食习惯,也是有讲究的,比如不到收工不吃鱼。以前的生活太穷了,家里请来木匠,主人自然是拿最好的饭菜招待客人,而木匠通常只吃其中的普通菜,对好菜是不动筷子的。特别是鱼类,在那个年代属于稀缺物,一般是推到收工那天才肯吃掉。他们这样做,是不想让东家犯难,不想让东家再去张罗买鱼。这是一种换位思考,是贫寒岁月里的相互体恤。再比如,木匠对工具摆放也是有规矩的,锯齿一律朝内,不许“亮牙”。他们有句口头禅:“亮着个牙,一看就不怀好意。”这是他们对锯齿朝外的危险性的形象描述。年轻的学徒工,倘若一时疏忽让锯齿“亮牙”了,会遭到木匠师傅最严厉的责骂。除了“亮牙”,海阳木匠还有一句话:“木匠的腿有一锛。”这其实是一种安全隐患意识。常年用锛,难免伤及自己,他们把这样的伤害理解成了不可避免的职业遭遇。这句话,既是一份自我提醒,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就像那些无法预知也无法摆脱的命运,除了面对,别无选择。
如今,这些规矩大多时过境迁,吃饭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关于吃鱼的讲究也就不存在了。木匠的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锛几乎已被淘汰,自然也就不必担忧“木匠的腿早晚有那一锛”了。甚至,就连木匠这个职业角色,也越来越少了。我是在进入中年以后,才从木匠的规矩中品味到了更多东西。这些从劳动中得出的教训,素朴,有力,散发着温润的光。父母当年对我的职业期望,是希望我有一技之长,有个养家糊口的本领。更具体地说,他们是希望我成为一个木匠,希望弟弟成为瓦匠。在农村,木匠和瓦匠都属技术活,一个家庭若是有了木匠和瓦匠,也就有了自己盖起一栋房子的底气,很多活计都可以自己动手来做,不必求助于人,这意味着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乡下人不缺力气,也不怕出力,我的两个表哥在这方面给我们树立了榜样,他们靠自己的双手采石,填地基,砌墙,上梁封顶,盖起两栋大瓦房,然后抹墙,做家具,结婚成家,了却家长的一桩心事。我至今还记得当年上梁的情景,他们兄弟俩,一个木匠,一个瓦匠,在村人的热望中攀上房顶,放了鞭炮,然后开始扬饽饽。我夹杂在哄抢呼叫的孩子堆里,仰脸看着端坐房梁之上的表哥,眼神中充满向往,似乎体会到了做木匠的那种职业荣誉感。
我开始留意木匠这个行当。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意思是:铁器如果短了,可以再抻一抻;木头若不留有余地,就很容易被动。后来,木匠开始用上了电刨,不再需要拉锯。村里有个木匠,被电刨飞脱的砂轮击中一只眼,成为一个独眼人。木匠这个职业从此在我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我觉得这是一个高危职业,并不适合走路做事都惯于走神的我。我不再想当木匠了。
我的耽于幻想的秉性,让我离木匠这个理想越来越远。后来到县城上班,做过短暂的维修工,可对之却完全无感,我对于机械的任何故障都敬而远之,任何一个略有技术含量的手工活,都会让我陷入束手无策的尴尬状态。在海阳老家,我从小就被灌输了一种观念:人活在世上,要么出苦力种地,要么靠手艺养家。我是兼有这两种意识的,但是学手艺又不懂得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一直在用出苦力的方式去做手艺活,所以在两方面都显得格格不入。
文学似乎是个例外。文学特别适合我这种一边沉溺于现实,一边又耽于想象的行为习惯。我找到了另一条路,我把自己逼到除了文学,任何事情都不想做也做不成的份儿上。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你生来就是属于文学的,要像老家的木匠那样对待自己的手艺,讲规矩,舍得下笨功夫,精打细磨,把活儿做好。
木匠越来越少,我的关于手艺活的情结却是越来越重。新居装修时,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老木匠,家具交由他来做,既可保证真材实料,还能避开市场上那些混乱的潜规则。
那个老木匠住在城乡接合部,一辈子坚守自己的木工手艺,对家具厂的机械作业很是不以为然。可是现实中,并没有太多人理会他的“事业”。他的家具制作生意这么多年来不咸也不淡地经营着。新居安装衣柜那天,他埋头干活,我就在一边不时地感叹和叫好,我的话言不由衷,他却格外受用,越发地认真和仔细起来,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这么做与机械流水线下来的家具有啥不同。他说得口沫飞溅,到最后却终于在家具尺寸上出现失误,应验了家具厂那个推销员说过的话:“如今工厂下料,都是数控机床来操作,在电脑里输入数据,就可以毫无偏差。手艺再高的木匠,也不可能做到这么精准。”
我却愿意接受这种不够精准的制作。我理解老木匠,他的同行越来越少了,而他又必须接受工业化标准的衡量。他是多么的孤独。我熟悉这份孤独。在我的身上,其实一直也潜存着这样的一份孤独。在我看来,流水线上的产品,终究是缺少了一点什么。
缺少了质感。这种质感,源自越来越稀缺的带有体温的手艺。我们都习惯了按流程做事,冰冷地做事,缺少一种情怀,一种温度。
我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木匠”,一个在纸上构筑虚拟物件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瓦匠”,一个在想象里建造房屋的人。我有一个庞大的施工计划,想要建筑属于自己的文学大厦,但从设计师到瓦匠和木匠,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这是一份只能由自己独力完成的工作。而我所建造的“房屋”,无论是否宏伟,是否有效,除了可以栖息我自己的灵魂之外,也希望能够安抚他人的心灵。
作为一个纸上的“木匠”,我以自己的方式订立了一些“规矩”,那就是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以对自己有所要求,不投机,不钻营,永远怀着一颗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