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介子平
前尘轶话
任何一位学者,一旦到了北京,摩崖碑版、钟鼓鼎彝、砖瓦陶壁、甲骨权量之外,都会染上搜集旧书的癖好。作字甚敬,读书便佳,逛书摊淘旧书,已然学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鲁迅在京的十四年间,逛琉璃厂的次数竟达480次之多,采买图书、碑帖3800多册。成就《中国小说史略》《后汉书》《嵇康集》等著作,与之在琉璃厂书肆搜集的书籍有着密切关系。据1914年1月31日的日记载:“午后同朱吉轩游厂甸,遇钱中季(钱玄同)、沈君默。”2月8日记又载:“观旧书,价贵不可买,遇相识者甚多。”若遇周末,一条不长的街上,王国维、陈衡恪、吴虞、周作人、沈君默、钱玄同、刘半农、郑振铎等等大牌文人,会时空重叠,集中出现。
聚百工之货而列于市者,谓之商,商者,实利人而又利己之业也。凡是看上的书,其一律加码加价,商人有商人的生财之道,虽不学无术,但善观风色,好在置身于云端的大牌教授,丰俭由人,多寡随意,不差这几个小钱。
《蒋廷黻回忆录》载:“起初,我常去琉璃厂旧书店找我所需要的资料。渐渐的,书店老板把我当作好顾客,开始到清华来找我。在这段时期,我按计划购买书籍。每届周三,从上午九时到十二时,我接待琉璃厂的书商。他们到图书馆中我的书房来,每人先给我一张作者及书名的目录,我可以从目录中找出我有兴趣的书籍。如果某一本书可能对我有价值,我把它送到图书馆当局审查、估价。书商在走廊上排成一排每人都带着他们要卖的书,这样成了一个惯例。有时他们知道我所需要的书而他们自己又没有,他们就写信通知全国有往来的同行,代我去搜求。”
书商的目标读者清晰,其也辛苦,从城内跑到城外,耗时耗车费,多赚几钱,其也不枉。平生无他好,一专于书,作为学人,阅读习惯保持终生,买书习惯自也保持终生,对书的占有欲近乎贪婪。俗商与雅士,二者既非朋友,也非冤家,却能互为依存,互为成就,多数时候各让一步,保持着相当距离。
钱穆也有如此待遇,也有集中大量购书的经历。
据《师友杂忆》载:“余自一九三○年秋去北平,至三七年冬离平南下,先后住北平凡八年。先三年生活稍定,后五年乃一意购藏旧籍,琉璃厂隆福寺为余常至地,各书肆老板几无不相识。遇所欲书,两处各择一旧书肆,通一电话,彼肆中无有,即向同街其他书肆代询,何家有此书,即派车送来。北大清华燕京三校图书馆,余转少去。每星期日各书肆派人送书来者,逾十数家,所送皆每部开首一两册。余书斋中特放一大长桌,书估放书桌上即去。下星期日来,余所欲,即下次携全书来,其他每星期相易。凡宋元版高价书,余绝不要。然亦得许多珍本孤籍。书估初不知,余率以廉价得之。如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之嘉庆刻本,即其一例。……余前后五年购书逾五万册,当在二十万卷左右。历年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在此。尝告友人,一旦学校解聘,余亦摆一书摊,可不愁生活。”
掌故有趣味,从中也可窥得当年那个阶层人士的生活状态,堪称一个时代的注脚。
但有好书,书商还会采取竞拍式销售。晚清以降,山西钱庄票号衰败。此时,琉璃厂书商遂成群结队而来,专事搜求流于晋中各县的小说、戏曲秘本,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当数张修德于介休发现的明万历本《新刻金瓶梅词话》。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一书记录了胡适于1961年6月12日对该书的追述。说书是大字本,计20册。当初只以五六块银圆收购,一转手就卖三百块,再转手到了玻璃厂索古堂书店,就要一千元了,真就奇货可居,贪天之欲。且厚颜放话时任北京图书馆馆长的徐森玉,说日本人有意高价买去,情急之下,不知是托儿,遂决定收购之。
“索古堂老板看见我去了,削价五十元,就以九百五十元买来了”,忍无可忍,还是忍了,老板以爱国旗号做成了这笔划算的生意。但图书馆因以高价买一部“淫书”而无法报销,于是包括胡适在内的二十人出资将其影印了144部,并照编号分送预约之人,以售书之款替图书馆购得此书。另有说法是那家收购店名“文友堂”,老板素与日本文化人交往密切,每遇善本便高价售予日人。京城学人得知文友堂隐匿该书,并欲奇货可居出售时,激起公愤,有人将炸弹置于店门前,又贴“爱国锄奸”标语以示警告。同时,郑振铎、孙楷第、赵万里等人也接踵而至,与之洽商。此事遂成为全国文化界的轰动新闻。如此,文友堂才被迫以高价数千元将该书售予北京图书馆。但北图无力付款,遂有了影印出版之事,影印数字为120部。后一种说法有诸多可疑,演绎成分明显,料是非当事人的描述。
出价虽高,且不犹豫,却也有购书不得的遗憾。
《蒋廷黻回忆录》载:“我获悉他(郭嵩焘)有很多未公开的日记。因为郭是湖南人,所以我在写家信时,就常提到这件事,希望弄到他的日记。有一天,家兄写信告诉我他遇到一个湘潭杂货商,他是郭的孙子。我立即写信要他去查问,看看他家是否还存有他祖父的日记。我哥哥回信说日记就在那个杂货商的手里,而且他愿以一千元代价出售。这简直是天大好消息。我立即打电报给家兄,要他尽快把它买下。不幸,好多郭家的人都要分沾利益,有些反对出卖这份遗产,结果,买卖不成,日记仍存郭家,后来结果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又有一回,“直至一九三八年,南京政府撤退后,我在汉口有一天获悉有三百封曾氏亲笔函在坊间出售,索价每封三元。我立即表示如果对方愿将三百封全都出售给我,我愿每封出价五元,但是,此一消息迅即在汉口湖南名人圈中传布出去,他们都想保存一些伟大同乡的墨宝,以致我功败垂成”。
淘书如淘宝,于满坑满谷霉味堆放中,不经意间,觅得搜寻已久的书,这份欣喜,不足为外人道也。淘书识理趣,诚如钱穆所言:“北平如一书海,游其中,诚亦人生一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