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 杰
1962年,耶鲁大学的乔治·库布勒教授写了一本叫作《时间的形状》(The Shape of Time 耶鲁大学出版社)的书。书中一个主要提议是对美术史的“形状”进行反思。在他看来,“滥觞期——成熟期——衰落期”这种轴状箭头式历史叙事方式太过简单幼稚,只是代表美术史学科刚开始系统化时的思想水平,新一代历史学者应该以更复杂、更严密的历史叙事取而代之。
库布勒教授的著作发表以来,一个甲子过去了,更好的“时间的形状”(历史叙事方式)找到了吗?可能暂时还没有。但是至少他的这个观点可以启发我们,历史还有别的读法吗?比如,除了形状之外,历史会有味道吗?
夏商周,是不是有淡淡的青铜器的神秘气味;雄秦盛唐,扑面而来的分明是黄土高原的朔方“霸气”和异域“胡气”(鲁迅:“唐室大有胡气,明则无赖儿郎”);辽金元清,那草原绿洲新翻泥土的万物生长的气息有没有、那茫茫林海骏马驰骋的蓬勃偾张的荷尔蒙味道有没有;至于说那鸦片的怪味和男人肮脏发辫、女人小脚混杂出的令人作呕的封建王朝垂死气息,晚清则当之无愧……
但是,北宋的味道却是香的。
那是词人的书香,是书家的墨香,是红袖的暗香,是汴河两岸的茶香酒香……
闻香不只可识美人,循香探去,亦可辨政之美恶。
在中国历史上,北宋是享有美誉的。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朝代,“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统治集团形成了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格局。元朝官修《宋史·文苑传》序称:“自古创业垂统之君,即其一时之好尚,而一代之规模可以豫知矣。艺祖革命,首用文吏而夺武臣之权,宋之尚文,端本乎此。”
公元965年(宋太祖乾德三年),因为年号惹出来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赵匡胤大骂后周时期就并肩战斗的老战友、陈桥兵变的总导演之一、如今的宰相、一直以兄弟相称三天两头晚上凑一块儿喝酒的铁哥们儿赵普。骂还不解恨,皇帝一边骂一边抄起御笔蘸满墨汁,给赵普画了个大花脸。
事情很简单,赵匡胤偶然从一两个读书人大臣那里知道,自己用的“乾德”这个年号,竟然是人家前蜀后主王衍用剩下的。而此前征询赵普,这个睁眼瞎宰相答复的是历史上没谁用过这个年号。
宋太祖痛骂宰相,嫌他无知还不读书,吓得赵普赶紧回家找书读。赵匡胤自己更是率先垂范,平常无事,手不释卷;晚上失眠,也总是手执一卷。东京汴梁开始兴起读书热,崇文之风吹遍神州。
在之后宋太宗、宋真宗的继续倡导下,大宋王朝读书氛围愈加浓厚。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这是宋真宗赵恒的大作《励学篇》。他还亲笔为当时号称天下四大书院之首的岳麓书院题赠匾额。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北宋文人汪洙编纂的《神童诗》,是当时读书风气臻于极盛的缩影。
“宰相当用读书人”“不得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这是宋太祖定的国策。
苏东坡卷入“乌台诗案”,那可是涉嫌诽谤朝廷的大案,多亏有“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让他能多活几年,多留下一点佳作让我们欣赏感怀。
美男词家周邦彦跟宋徽宗为一个李师师争风吃醋,宋徽宗忍了;周邦彦躲在宋徽宗和李师师的床下偷听,皇帝也忍了;偷听之后还把皇帝与妓女的情话写进词里,满大街去唱;满大街唱也罢了,还唱进大内,唱进皇帝耳朵里,这就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不可忍怎么办,太祖遗训在,也不能杀了他啊,最多就是叫他滚蛋离开京城少来烦人啦。可没过几天皇帝又念叨他,觉得还是他的词好,谁也比不了,于是咽口窝囊气又把他召回来做官,分管艺术。谁叫大家都是读书人都是搞艺术的呢!如此宜居宜业的生存环境,大宋朝的文人艺术家怎么可能会不论斤批发?
当然,这是对文人,对武人可就蛮不是那么回事了。不管您人气多高功劳多大,不管咱理由多么站不住脚、社会效果风险评估有多严重,也不管哪怕您还会写《满江红》《小重山》,照杀不误,日防夜防……
大宋王朝这股难得的香味里,也是有血腥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