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尔吉·原野
大家
我有一个隐秘的想法,越来越想把它说出来,且不管别人是否耻笑。我的想法是:既然天上的星星这么多,又没有主儿,可不可以每人分一颗呢?
不是分星星的产权,我们得不到也搬不动具体的星星。我的意思是说,撤销国际天文台对星星的命名,或者他们命名他们的,咱们再重新命名一下。每市每县每乡自行命名他们头顶的星星。大的,有益于国际交流的星星的名称暂时保留不动,如海王星、冥王星、北斗星等还叫原来的名。
剩下的星星,完全可以打乱重来,给人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说,旅游者来到新疆塔城市恰合吉牧场,一位白胡子老汉夜晚手指某星说,这是我,边上是买买提、窝依加依,右边是阿依古丽,阿依古丽边上是阿西尔。这片星星都是他们村里的人。
这多好,比给老百姓分钱节省开支却能让他们高兴。农村牧区,以乡镇为单位各分1000个星星指标,命名时不得改变(占用)太阳、月亮、金星、水星、火星等重大行星的已有名称。命名期以五年为一届,届满重新命名,不得连任。像河南、山东这样的人口大省,一个乡镇分1000个指标显然不够,命名时优先考虑老年人、残疾人和复员军人。可以用乳名和外号命名星辰,但须征得本人同意。命名后,美丽的天空上将出现狗蛋星、满仓星、招弟星、吃不够星、扁担勾星、母老虎星、学究星和眼镜星。
这美好的设想,我还没有说完,接下来是:江西省玉山县石门村农民孙发财前往四川省小金县龙头村会见农民李大虎,他们同占一个星,即天文学所说的织女星。两人相见恨晚,喝酒夹菜,交换两地民生、治安、婚恋方面的信息,各自阐述了对电视剧的观后感。他们不仅在酒桌边上合影,而且用红外相机在织女星下合了影。红外相机的不足之处是看不出谁是谁,跟医院X光片差不多,骨白肉黑,但星星照得很清楚,这就可以了。
中国六百多个地级市,二千八百多个县,县下面有无数乡镇和村子,上网一查,牛郎星的命名人呼啦一大片,全出来了。他们有男有女、有高有矬、有半文盲也有211本科生。他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有一个共同的美德——遥望星空,寻找自我。当各省各县各乡各村的望星人的目光汇聚于一颗星星上时,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他们,享受到了白天做工,夜晚成仙的幸福。土改后,农民有了土地。改革开放后,城里人买了自有房屋,但把自己名字命名星辰的幸福远远超过其他幸福,可以说比吃麻辣烫还幸福。
有人买了一辆汽车却买不起车库,停在马路上被交警贴罚款单。可交警能在星星上贴一个单子说这一颗星不属于你吗?有星星的人不需要车库,不需要93#汽油和保险。星星自给自足地在天上飘,不给人添一丝麻烦却照亮了夜空。这几年不断有人引用哲学家康德的话说人最重要的事不是吃喝拉撒睡,而是仰望星空,庄严自我。但更庄严的是你仰望以自己的名字(外号)命名的星星。
假如有一颗星星分给我,我每天晚上抽出15分钟向它行注目礼,为它起一个我所景仰的人物的名字,一个月换一个人。如东方朔、苏文茂、孙道临、焦耳、吕其明、里根和瑞典前首相帕尔梅。我在想象中擦拭这个星辰上面的灰尘,种植想象中的黄瓜、豆角、韭菜和牵牛花。我所拥有的星星是夜海上的清凉岛屿,是一匹无鞍白马。我将请人为这个星星谱一首歌曲,我亲自配器并把它改编为铜管乐、琵琶协奏曲、巴乌协奏曲、京胡协奏曲、唢呐协奏曲。录下来,对着星星播放。
人这一辈子一晃就过去了。有了一颗星,可以让你多想想宇宙的事,别老想自己的事,过得慢一点儿。长寿其实就是活得慢。人有了自己的星星,可以面对星星站桩、打坐,犯了错误对星星忏悔。星星没什么损耗,而我们竟变得如此富有,为什么不呢?何必让它们的名字躺在天文台的簿子里呢?让老百姓一人抱一个星星玩呗。不用安宽带,不用投资基础设施,啥也不用,只乐。
星星们是夜海里泅渡的一群白象,白象们蹲在黑色的礁石上等待清风。星星们用独眼遥望地球。星星奔跑,撒下更多的星星。人这辈子所看到的最值钱又不上锁的东西只有星星。有北窗又无楼房阻挡的人最幸福,星群镶嵌在不同的玻璃上。星星代表着真正的遥远,告诉人什么是静谧,什么是梦境,什么是永远找不到答案。星辰的白雀斑在夜的脸庞上发出叽叽喳喳的笑声。月亮左右看看星星,更多的星星藏在披黑大氅的群山之后。星星是夜的村庄,村庄里还住着更多的、更小的雪白的星星。它们坐在广场等待天黑,等大星星给它们安装翅膀。
星星本来可以飞到离地球很近的地方,但它们不肯来,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且不管星星远或近,我在等候分星星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