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经典”的文图互动

“红色经典”的文图互动

2022-08-28 大众日报 07版

  在小说界,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红色经典”指的是革命历史题材的“革命历史小说”。狭义上,仅指新中国成立初期即1949年至1966年间创作的一大批“革命历史小说”。在红色经典长篇小说中,封面、插图、地图等图像,与小说正文,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动。
  李跃力,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著有《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革命话语”研究——以1930年代为中心》《革命与文学的深层互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革命话语”研究》等。近日,在“2022中国小说论坛”上,李跃力就“红色经典”中的文图互动展开精彩讲解。
封面与插图
建构红色经典的重要部分

  红色经典长篇小说常常拥有封面、插图、地图等图像副文本,这些副文本与小说正文本图文互渗,图文互补,建构出一种新的具有整体性的综合文本。特别是“十七年”时期的出版社,利用多种形式的美术作品不断更新着小说的封面、插图以及其他视觉设计,累积了丰富的副文本。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四川美术家宋广训、吴凡、徐匡、李焕民等集体创作的《红岩》封面及插图;涂克、刘旦宅创作的《红日》插图,孙滋溪创作的《林海雪原》插图;古元、贺友直分别为《山乡巨变》创作的套色木刻插图和连环画等。可以说,这些封面和插图与正文本一起,构成了红色经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实际上,对这些作品封面和插图的重视,文艺界经历了一个过程。1954年,人民美术出版社举办了书籍装帧设计展览会,共展出各种书籍封面二百余幅。随后,《美术》杂志刊发了著名版画家邹雅的观点,他尖锐地指出展出作品存在的问题:“有些封面设计不仅不美观,而且有不少地方存在着严重的政治、思想上的错误……有好多封面设计简单潦草、平淡乏味、构图死板、色彩单调……”文艺理论家王朝闻也在《人民日报》呼吁改变“文学书籍缺少插图和插图简陋的状况”。
  正是在这一背景中,“十七年”文学作品的封面和插图工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与发展,涌现了不少经典佳作。值得一提的是,1961年,为了创作小说《红岩》的插图,中国美协四川分会专门设立了创作小组,进行了一个多月的集中创作。画家们通读小说原稿,各自对小说历史背景、人物事件等进行前期资料查阅,随后集体研究创作计划,统筹安排每个人具体的创作任务,并按分配分头起稿,其间互相参谋建议。最后画稿由创作小组集体审定后再分别上版雕刻、拓印。可以说,红色经典小说的封面设计和插图,汇集了黄胄、侯一民、贺友直、古元、顾炳鑫等知名艺术家的智慧,也体现出了这些艺术家此时的最高水平,构成了红色经典的经典性的一个重要部分。
图像是对文学的
写意、抽象和提炼

  在对红色经典长篇小说庞杂的审美资源的取材中,图像主要遵循了写意、提炼、突出三个原则,由此形成了一套特定的充满隐喻性的视觉语言和符号。如红色象征革命、牺牲、正义;黑色象征逆境、反动;青松、红日、高山象征着永恒、希望和伟大等等。而大量的图像元素也因为高度的隐喻性成了与文学作品中经典情节、经典人物形象对应的特定符号系统,如朱砂红岩寓意战士的鲜血,挺拔的青松寓意万古长青,红缨枪寓意土改农民的斗争等。
  红色经典中的风景几乎都可以视作政治隐喻,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抽象性,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表意系统。《红岩》这一小说名字本身就是隐喻性的,宋广训设计的封面以简洁的绘画语言表达了这一深广的内涵,他曾回忆:“《红岩》的书名给了我很大启发,当时我的画室在重庆美协大院二楼,背依山城雄伟的浮图关、虎头岩,站在画室窗前,能看到嘉陵江和江对面的山、山上的树。早晨太阳升起来,长空、江水都被染红,使人心情格外开朗向上,感受着自然的壮丽浩然,我决定采用巍巍岩石、傲然苍松、顶天立地这三个元素来构成画面,背景是黎明的天际,长天流云,荡气回肠,天就要亮了!烈士们为革命、为真理献身的英雄气概与天地长存。我平常喜欢临习魏碑,封面上‘红岩’这两个字,就是我从魏碑中集的。”
  因而,《红岩》封面在构图上将一棵傲然挺立在山顶的苍松作为视觉的中心,背景是血红的长空和浩瀚的江水,色彩由红、黑、黄三大板块构成。作者用曲折的岩石象征恶劣严酷的环境,用红色的曙光象征胜利即将到来,用青松江水象征革命精神的永恒,其内在的政治隐喻和外景物的选择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图像对文学写意、抽象和提炼的极佳范例。
  红色经典长篇小说的插图大部分都以人物为表现核心,对人物的刻画和情节的展示并不局限于小说本身,而是展开创造性的想象和加工,对人物进行再创造。黄胄为《红旗谱》所作的人物插图《春兰》最为知名。在小说中,春兰找运涛教自己写“革命”,并将这两个字绣到自己衣服的怀襟上表示自己一心向往革命,不怕困难。其中并没有春兰在地上画写“革命”的情节。而黄胄改编了小说的情节,创造性地刻画了一袭黑衣黑裤、微微低头,在地上写“革命”的农村少女春兰的形象。春兰的着装以及她身边的小鸡,在小说中均有零散的描绘,但黄胄将这些因素集中在一起,创造出来一个相对独立的艺术空间,但满腹心事、充满期待的春兰却和小说是一致的。
  除了表现重点人物之外,图像还经常选择融合自然风貌、时代背景的人物群像来表达对小说文本的整体理解,这本身就是对文本的概括、提炼和抽象。这一点突出表现在一些红色经典小说的封面上。如王荣宪为《青春之歌》设计的封面,截取小说高潮的示威游行情节,男女革命青年迎风招展的白色围巾和背景的红色旗帜成为人物内心和小说主题的绝佳载体。
强烈对比凸显图像戏剧性
  图像对红色经典长篇小说情节的再现或再造,常选择小说中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对立、冲突的时刻,通过构图上的高低,色彩上的明暗来强化二者之间的矛盾,使得整个画面充满紧张和戏剧性。我们可以把这种图像特有的构图方式称为“戏剧性构图”。
  在小说《青春之歌》中,详细描绘了林道静和余永泽思想裂痕越来越大终至分手的过程,但插图作者侯一民在创作插图时,却别具只眼地选择了一个读书的场面来表达二人思想追求上的巨大差异。
  小说对这个场景有如下描绘:“……就抱着书本贪婪地读着……她的精神飞扬到广阔的世界里去了。可是余永泽呢,他这几天可没心思去上课,成天憋在小屋里窥伺着道静的动静。他暗打主意一定要探出她的秘密来。可是看她的神情那么坦率、自然,并无另有所欢的迹象,他又有点茫然了……”
  侯一民的插图打破了小说中时空和情节链条的限制,将小说中不同时空的情节浓缩在一个时空之中。林道静身体前倾、如饥似渴地伏案读书;余永泽手拿线装书却无心去读,眼睛茫然地瞥向正在伏案读书的林道静。插图着意于对二人神态的描摹,突出和强化了“读书”这一情节所揭示的二人之间的深刻矛盾,画面富有戏剧性,视觉语言是意味深长的。
  除了将小说情节进行浓缩突出矛盾冲突之外,红色经典的小说插图还常常用正反构图的方式,辅以光线、色彩上的特殊处理,来凸显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矛盾。刘旦宅为《红日》创作的插图在处理沈振新审讯俘虏这一情节时,在构图上将俘虏和沈振新处理为斜一字形,沈振新面对观众,俘虏则侧对观众。置于方桌上的蜡烛恰好照亮了沈振新,俘虏因为背光则处于暗处。这样的构图很好地将双方的立场和敌对性展现了出来。
  孙滋溪1958年创作的《林海雪原》插图“舌战小炉匠”在构图上也是戏剧性的。他在构图的大和小上做文章。构图的中心位置是身形高大挺拔的杨子荣,小炉匠则侧身居于边缘,显得异常矮小;座山雕更是只露出半边身子。英雄人物的高大,反面人物的矮小是画面造成的视觉效果。这种大小的巨大反差形成了画面特有的张力。
  孙滋溪后来总结道:“把形态和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物放在一起,使人物形象在对比中更鲜明,这也是我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把形态和性格各异的人物放在一起,就会使他们的形象在对比中都得到加强。这种手法在文学和戏剧中,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学和戏剧中也是常见的。”正是在强烈的对比中,图像的情节性、戏剧性才得以显现。
图像改编人物走向“高大全”
  红色经典长篇小说建构了英雄叙事的审美范式,这在其图像改编中被更加强烈地凸显出来。红色经典确立的人物形象与价值取向,在图像改编这一二度创作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以魅化主题、魅化人物为主要特征的图像表达体系。这里的魅化,不仅体现为对于主流意识形态和英雄人物的强化、深化,还有一种明显的神化特质。
  在图像的表现内容上,具体的人物和情境都着力于凸显英雄主义的主旨,人物皆为最著名最悲壮的人物或者主人公,场景也多集中在胜利、游行、牺牲、斗争这些高度戏剧性和煽情性的高潮情节。
  《青春之歌》描写卢嘉川在“三一八”纪念集会上演讲时采用了林道静的视角,“从容不迫”“炯炯有神”“低沉的有节奏的”等对卢嘉川神情语言的描绘,以主观视角,尽显卢嘉川的英勇形象。在侯一民为这个场景所作的插图中,林道静隐而不显,卢嘉川的高大形象得到了强化。他高立于人群之中,一袭黑袍,围巾迎风摆动,双手握拳高举,成为众人的中心也成为整个画面的视觉中心。
  《红旗谱》对在“反割头税”大会上演说的江涛的描绘也是通过女性严萍的视角,女性视角充满了感性,却饱含着动人的情愫,使得江涛的英雄形象更能打动人心。而且,女性视角还有一个作用,它使得人物的英雄特质尚有一定的生活基础和情感基础,女性特有的感性和细腻对英雄气质的强化有一定的合理性。
  但到了《林海雪原》和《红岩》中,无论是被老百姓奉若神明的少剑波,还是身受酷刑意志坚定的江姐,小说对他们的塑造常常抽空生活内涵和现实基础,几乎被神化;而其图像,也无端地将人物置于高处,夸大其身体形态,营造出视觉上仰望的效果,用以表现人物的高大伟岸,由此而呈现出魅化的特征。吴强年为《红岩》所作的插图《红色的岩石》用大量的黑色留白来表现高耸的山岩,将齐晓轩置于山岩之上,且将其处理为白色,他身形虽然瘦削,但高大需要仰望的视觉效果却营造了出来。
  无论是红色经典小说还是图像中的英雄人物,都是非写实的,都在意识形态的渲染和主宰下走向“高大全”。而在图像魅化的过程中,文学作品中一些生活化、细节化的背景和故事情节,以及人物身上诸如传统农民特征、人性基本需求和表现等等这些却隐迹。正威所作《成岗的“自白”》中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高高举起的两只大拳头,画家明显将其放大了。不仅如此,作者还在成岗手中的笔的上方设置了一束光,光芒将成岗笼罩了。图像对英雄人物的魅化,慢慢由“高大全”走向了“高前亮”。
  (□记者 李梦馨 朱子钰 整理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