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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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的呼唤

——张中海与他的《黄河传》
2022-09-02 大众日报 12版

□ 本报记者 朱子钰 李梦馨
  黄河,凝聚着中华民族浓厚文化情感的母亲河,一万里风光,五千多年风云。对中华民族而言,没有哪条河有黄河这样的分量。也许,正因为她的分量太重,以至于竟一直缺乏整体的、综合而又生动的文字呈现;又或许,这注定是一个浩瀚恢宏而又困难重重的工程,令多少人即使心有所动,却最终收拾起羡鱼之情、望而却步。
  可人们仍在期盼……学者陈原曾感叹:“如果有人写出一部《黄河传》,它会给我们多少快乐与忧伤啊!”黄河文化专家侯全亮呼吁:“希望中国有一部真正的《黄河传》!”
  正是如此,去年年底,如同城砖般厚重的、50万字左右的《黄河传》一经面世,带来了巨石入水般的震荡。侯全亮欢呼:“这是一部与巨龙相匹配的大书!”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李炳银,用一个月的时间逐字逐句地读完,拍案感慨:“《黄河传》的书写是对此前有关黄河书写的解构也是重构,也是对文学体裁表达方式的超越,其奇思和胆魄令人惊异。”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王兆胜评价:“这是一本将情与理、知识与智慧、现实与理想、爱与恨、宏观与微观熔为一炉的重要著述,它一定会给黄河母亲、祖国母亲带来更大的荣光。”
  一本书,寄托着作者对黄河命运一往情深的忧患思索;浇注的是担当大任的强烈使命和对保护好母亲河子规啼血般的呼唤;也负载着30年魂牵梦绕的夙愿、“五上五下”15000公里的行走采风、2亿字的文字资料和200万字的走读笔记……
  让我们走近你——《黄河传》作者,大众日报资深记者张中海。
倾听黄河的呼唤
  一本写黄河的书,一开始就与黄河的命运休戚与共。
  3年前,《黄河传》书稿成型,在修改、研讨、专家审稿期间,黄河正处于最“高光”时期,盛事接连而来:两年内,习近平总书记多次亲临黄河,部署治黄方略;2021年10月,在莅临黄河口考察前几天,习近平主席在《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领导人峰会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国正在加快构建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逐步把自然生态系统最重要、自然景观最独特、自然遗产最精华、生物多样性最富集的区域纳入国家公园体系……这说明,从三江源到入海口,黄河的保护更上了一层楼,成为力度越来越大的国家战略。
  就像是为迎合好消息,母亲河也振奋不已:那年的第3号洪峰,以5090立方米每秒的流量,汹涌地从潼关奔向入海口。
  而你就在守堤防洪的队伍里,撵着浪头奔跑,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
  此时,没有人能理解你的喜悦,也没人知道,由大河断流进而引发出中国传统文化中“河兴国兴”,是你与母亲河命定缘分的心结,是贯穿《黄河传》创作生生不灭的主线。
  冥冥之中,黄河的召唤,已经是30多年前的事情了。
  1988年3月,工作调动,好事多磨,波折了几年,你才如愿以偿,成为黄河三角洲建设大军中的一员。置身其中,你才真切而沉重地发现:黄河正面临着何去何从的生死抉择。
  其时,黄河枯水年份增多,源头及中游自然环境日益恶化,沿黄地区用水无序,加之不当的治河方法,黄河的生死考验悄然来临。“龙的声威和灵魂脱壳而去,干涸的河槽,只留一条蛇蜕蜿蜒……”在黄河下游,你用诗歌记下了大河断流的惨状和你的心惊肉跳。面对如鞋带一样宽的河面,站在堤上,你清晰地记得,自己一遍遍叩问大河,冰呢?水呢?
  黄河成为死河,三角洲是最大的受害者。你悲伤地预想最坏的结果:断壁残垣、河竭草枯、一片狼藉……从“胜利油田”到“胜利大逃亡”——逐黄水而居的人们,最终也只能拖家带口仓皇逃走。
  正在你为此苦苦思索而得不出答案的时候,当年6月,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黄河三角洲经济技术和社会发展战略研讨会在东营召开。你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天!这不都是为我准备的?这次会议上,费孝通、于光远等一百多名专家、学者、教授齐聚一堂,用7天时间实地考察了河口地区的土壤、浅海海域以及胜利油田,就总体战略与国土规划、黄河口治理等进行了研究。今后黄河应该怎么走?新兴的石油城路在何方?专家与当地官员,早已从黄河口总摆来摆去、黄河断流的一隅之见一己得失,上升到对一个民族兴衰的忧患。于光远直言不讳:“凡大江大河的三角洲,从来都是世界上最富庶、最发达的地方。中国有三个大的三角洲。长江三角洲早已因其发达的经济和文化著称于世,珠江三角洲也在异军突起,可是,作为中华民族摇篮的黄河,它的三角洲仍基本处在待开发的落后状态,且鲜为人知”;时任东营市市长李殿魁指出了现状:“有油无厂,有河无航,有海无港”;胜利油田总指挥李晔则出语沉痛:“大江大河从来都是万寿无疆的,不能把她治死!”
  这不是危言耸听,彼时的黄河,正在经历一场愈演愈烈的自然断流。从1972年开始,黄河先是陆陆续续地断,后来年年断,断流时间越来越长,距离也越来越大。中国海洋大学教授侯国本说:“黄河断流预计超过100天以上……悬河干河都是死河象征,这是民族的灵魂问题。”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你内心如遭电击,自己的灵魂也被重重敲打。你下决心,一定要做点什么,要让更多人知道,保持黄河生命健康,时不我待。
  “如果不研究黄河口,恐怕很难把黄河治理得好。”时任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李国英不止一次这样讲过。
  你把自己为黄河最早的呼喊,聚焦在了黄河三角洲的河尾治理上。你以跑遍黄河三角洲的所见所闻,再以这次会议为蓝本拓展开来,写出了有关河口治理、三角洲开发的报告文学《一条大河与一条大河的归宿》,于1995年开始在《大众日报》连载。连续五个整版的连载,创造了大众日报史上报告文学连续刊发的纪录。5万字的文章里,从稳定黄河入海流路,到油田建设到三角洲建设,一条条真知灼见,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深思。
  “起码在危机出现的时候,我要以强烈的忧患意识,用这篇文章唤起全三角洲人、全东营人稳定黄河流路、治理黄河口的意识。”你这样说,事实也给出了验证:当时,正值治黄50周年,黄河三角洲的建设者们人人争睹报纸:“有人为黄河呼吁了!”在随后的两年,每个人见到你,开口必定会提起黄河三角洲的治理与保护……一时间,你成为黄河治理的“鼓手”,1998年,中央电视台成立《拯救黄河》节目组,点名让你执笔脚本。
  更重要的是,文章引发的巨大思考在更高处得到回音:1998年初,163位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联名呼吁:“行动起来,拯救黄河!”在此前后,黄河水利委员会在有关全河治理方略、理念上,也作出重大调整,于2004年正式提出“维持黄河健康生命”的新治黄理念。
  真正的诗篇应走在时代的前面,即便只提前了一步也难能可贵。回首30多年,黄河保护走过一条从混沌到清晰的路,而你甫一出手,就捕捉到了最强音。处于巨大亢奋中的你,意识到自己一生将要写作的大业——书写黄河的大梦在你心中酝酿发芽,你思想感情的潮水澎湃不已:的确,这是母亲河需要、民族需要、自己也需要的巨大的东西,写!
  但由于工作原因,在之后的20年中,除了2005年应山东黄河河务局之邀为纪念治黄60年而写作了《一条大河与一条大河的子孙》外,你再没有动笔、动身。在为工作奔忙的同时,你养精蓄锐、厉兵秣马,默默地关注着、打量着、审视着这条魂牵梦萦的母亲河——
  在时间的流逝中,黄河迎来了命运的转折:2002年,黄河水利委员会开始进行首次调水调沙,黄河已连续20多年不再断流;2005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从浙江的一个小村发出,被写进党的十九大报告;黄河上游农民退耕还林,水土保持力度陡然加大;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实地考察黄河流域,并提出推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战略构想;2021年10月,《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规划纲要》出台……
  黄河的保护性开发,上升为国家战略,这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发出的强音,对于立志献身一辈子的黄河赤子,又何尝不是福音?你听到了,黄河的召唤正在一声响似一声:写一部真正能够表现出伟大母亲形象的、为黄河作传的厚重之作,适逢其时,也是天降大任!
  完成这部大书的日子到了!
用生命去书写
  2015年,你动身了,推迟了20年的黄河书写,真正扬帆起锚。
  “写黄河,必须要走黄河,非到现场不行。”沿黄河溯流而上,一路抵达源头,像虔诚的信徒一样,一步步接近心中的圣迹,这段路,在你脑海中设想了无数次。出发时,你兴致勃勃,雄心万丈。但当你真的奔走万里长河,跋涉于高寒缺氧的河源地区、穿行在崇山峻岭的上游两岸、沉思于奔腾咆哮的壶口瀑布、辗转在奔流浩荡的悬河上下,你才真正意识到,这是在拿生命书写黄河。
  毕竟已从青壮年到花甲,那个曾经健壮如虎的你,一旦进入艰苦的跋涉,大大小小的病痛全都找上来了。从黄河入海口开始,越往西走,你的身体越发扛不住,血压一路飙升到110-180mmHg,身心几欲崩溃。越近河源地区,越觉高寒缺氧。听说高原反应厉害的人可能一夜不能入睡,也可能在一夜昏睡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再也不能醒来。那天晚上,你住在酒店,逼着自己清醒,一夜无眠。
  身体的不适,你咬着牙坚持,但家里病重的老父亲,却让你无法释怀。出发前的大年初一,90多岁的老父亲突然肺部感染,住进医院,那段时间,你终日忧心忡忡,既为父亲,也为被一再搁置的黄河行。一个月后,父亲的身体刚恢复,你就特意叮嘱好两个妹夫、一个保姆仔细看顾父亲,又决绝地踏上了西行之路。每次开车走个七八天,再转回头来回家看看父亲,然后又为着不可抗拒的召唤掉头西去。过了宁夏之后,来回的路途实在太远,就改成坐飞机。来回折返了多少次,你已经数不清。两头的牵挂,永远的路途。
  你走着,在潼关古城,站在古城高处,眼底就是三河相会的壮观画面。洛、渭、黄交汇处,河水尽管都呈黄色,却也“泾渭分明”,深黄与淡黄交汇的河面,有渔鸥飞翔,游艇冲浪。
  你走着,在刘家峡水电大坝,坝底峡谷内烟雾缭绕,浪涛翻滚,发出如同万千惊雷般的轰鸣。被束缚已久的黄河如巨龙飞旋而下,冲起的雪白浪头竟比岸上山头还高。白云白雾,像原子弹爆炸一样的蘑菇云扶摇而上,上升到半空,又凝结住了一样岿然不动,坝上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全身已被淋漓的“大雨”浇了个通透。
  ……
  一路沿黄河溯流而上,又顺流而下,到6月份的时候,你才终于艰难地走到了黄河源头。
  在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卡日扎穷北麓的约古宗列盆地,眼前的两眼泉水就是公认的黄河源头。一掬银盘似的泉水,大小好似月轮,深浅又像面盆,如果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它的涌动,只从泉眼周围草丛间溢出的水渍,才感觉到它的涌淌。你忍不住疑问,泱泱大河的源头就是这样子?
  你笑了,心愿成真,60多岁的身体,一下子完全透支了。你瘫倒躺在大地上,热泪满面,仰面是蓝天白云。
  一个人走完黄河,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是多么艰难困苦的巨大工程。这样一个例子可作反衬——当你出发时,提前对接好的黄河水利委员会相关工作人员,突然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了。突然的冷遇让你不解,你气势汹汹地专门跑到单位去堵他,让他给一个说法。没想到对方看到了你,一下子热情地笑了。原来,这个整日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他已见过无数个号称要写黄河的人,但真正能够坚持走下去的,却没有一个。长此以往,他对所有宣称要写黄河的人,都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固定判断:又一个借写黄河的名头来混吃混喝的。
  明白了原委,两个人相视大笑。你直接表态:“只需要提供采访帮助,不吃一顿饭,不喝一场酒,不住一夜宿,不陪一步路。”对方一拍桌子:“你要的资料我必须找,要的电话必须给,要的采访人必须给你联系,需要向导时我必须给你找好!”
填补黄河书写的空白
  《黄河传》是一部深情之作,但这也不足以概括它的全部。同时,它也是一部专业水平很高的大书,评论家们不吝赞美之词——
  “一部行于足下内化于心的黄河传书。书稿循着黄河地理流程、历史脉络、自然景观、文化遗迹、古今治理,全景式反映了黄河文明曙光的冉冉升起、黄河文化的交融汇流,中华民族与黄河深情相依的漫漫历程,并以新的视角,对人类与河流的伦理关系进行了深入思考,揭示了生态文明建设的现实意义,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和独到的文学艺术性。”
  “与一般人写黄河不同,《黄河传》是有文化、思想、智慧的,也充满一定的哲思。它不是小说,可它有很多动人的故事和无数富有个性思想行动和分明性格的人物;它不是诗歌,可它有浓重的诗意和富有思想穿透力的语言;它不是报告文学,但它提供的丰富历史现实、各种真实信息和独到的理性思考,深刻而有很多启示性。”
  ……
  这也正是你写这本《黄河传》的追求:既然要写,就要立志与前人不同。这种独特性的背后,是你让人动容的苦心经营。
  你深知,五千多年文明,一万里风光,一万年黄河(如从地质角度,那就不止万年、10万年),以郑州为顶点的20万平方公里古三角洲,9次大改道,几千次决口,循河的诞生、发育、成长,循河迹寻文明遗迹,其间,又有多少知识需要让年轻一代有一个总体印象。而且,对于天生一条大河,无论怎么全,也还是不全。最后你就干脆以无须求全为退步之策,却求凡有所及都须有自己的发现或表现。
  为此,你必须站在前人的肩上,广采博览。一本《黄河传》涉及的材料之丰,目光之远,几乎无人可比肩。只要有可能,你就抓住每一条线索,竭尽全力去找寻,只为通往更开阔的视野,这使你的《黄河传》,具有了前所未有的人文高度。
  有一次,你看到了一段文字。这段文字标明出自苏联作家梅契尼柯夫的《文化与伟大的历史河流》,其中写道:“水不仅仅是自然界中的活动的因素,而且是历史的真正的动力……不仅仅在地质学界的领域中,而且在动物和人类的历史上,水都是刺激文化发展,刺激文化从江河系统地区向内海沿岸并从内海向大洋过渡的力量。”
  你大受启发,恨不得马上找来这本书完整地读一读。你先是跑遍了山东所有的图书馆,没有找到,再到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也都一无所获,显示从来没有馆藏。最后,得知有个朋友的女儿在清华大学工作,只好托她帮忙,对方到处搜寻,最终得到结果:原来这本书目前没有中文译本,只是因为托洛茨基的一段引用,才使这短短的一段被翻译成了中文。
  为了一部《黄河传》,你搜集了2亿字的文字资料,整理了200万字的走读笔记。丰裕的材料,成就了这部百科全书式的《黄河传》,并得以填补以往黄河书写的许多空白。
  比方说,在此前的黄河写作中从来没有过的河流伦理视角。沿着大河上下几经行走,你一步步认识到,河流不仅只是河水,而是一个多样性的系统,与国家兴衰联系在一起。黄河所带有的神性是民族文化的隐秘源泉,是民族文化心理的集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在思维中会成为一种自动过滤系统,在使用词义时自觉避开把河用在贬义、阴柔之美上。而她本身所具有的神性又转化为人的主观心理,即使如“不到黄河心不死”“跳进黄河洗不清”这样一些非赞颂之词,却也表现了黄河混沌、浑厚、浑然、浩然、浩荡的力量。
  又比方说,被以前的黄河书写者所忽略的水文视角。如书中花了不少笔墨描写的“揭河底”,这是黄河独有的一种现象,顾名思义,状似河底被揭开一样。发作起来,“先是浓稠的泥浆冒出水面,接着如房子一样巨大的泥块,难以想象地从刚刚还平滑如镜的河面竖着挺起——不是平着、浮着,而是竖着、站着……这前呼后拥、泥垒耸然的浪峰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流而上!一时浊浪排空,泥墙被水流推动,气势磅礴。前面轰然倒下,后面次第崛起,低者几可盈尺,高者竟达丈余,此起彼伏……”如此奇异的景象,古人称之为“水怪”,美国人塔德惊呼为“世界河流之奇观”。据专家考证,这是高含沙洪水的巨大能量与河床相互作用的结果。
  像“揭河底”,还有“黄土坬聚湫”“瀵泉”、盐池等黄河独特的地质现象,都是寻常黄河书写极少涉足的。不仅如此,还有千年前从黄海入海的徐淮古道,三千年前从天津、河北入海的禹河古道,早已消失的济水的追溯和记述……你在鲜有人及的地方耕耘,以一己之力补足这些被寻常人忽略的残片,一点点拼凑出黄河完整的样貌,并将其现于世人面前。
  ……
  《黄河传》的写就,圆了你多年的梦。你心中充满喜悦:为什么一本晚了20年的书依然能拨动时代的心弦?因为真正的诗篇,总能喊出时代的最强音。但你的心中还有一点遗憾,这趟黄河之行走得还不够充分。如果有机会,还要再走一遍黄河。作为有着深沉黄河情结的诗人,你为中华儿女的母亲河留下了一本传,但你跟黄河的故事还没有停止——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