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炜而言,散文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它是真实的记录,是文学写作的基础,散文写作能力也是作家文学创作所倚仗的基本能力。散文是张炜的心灵刻记,亦是读者进入其文学世界的重要窗口。
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与新世纪文学热点的教学和研究。近日,马兵做客人民文学出版社朝内166文学讲座,携读友共同走进张炜的散文“莽原”。
自称散文“有三篇稍好” 在多年前的一个访谈中,张炜自谦地谈到自己散文“有三篇稍好”,《融入野地》好在“心情遥远、真挚”,《筑万松浦记》胜在“讲了真故事,朴素”,而《穿行于夜色的松林》则因“以少胜多,心情遥远”。在我看来,张炜从众多篇什中拣选这三篇文章,或许还因为它们正好复现了他“作为一个大地之子”冥思、求索、践行、又复归冥思的情感与人格一同掘进且初心不改的旅程。
《融入野地》中蕴含着人在浮躁时代的驱使下如何寻找精神皈依的核心问题。张炜在开篇这样说:“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文中的“我”是一个大地心音的倾听者和记录者,一路奔逃城市,由故地而野地进而成长为野地上的一棵树,在与自然的彼此关情中克服了生命本然的孤独。“野地”和“树”是被“我”这个不合众嚣的知识分子的灵魂照亮和赋意的,也即文中所谓的由“知”至“灵”。但这种对于自然的追寻并非网红化的“诗与远方”弄梗,他从荷尔德林、雨果、叔本华、海德格尔等前贤之处接续了从浪漫主义到人文主义的诗学传统,视万物为秉有灵性的存在,在尊奉自然的同时,提出了人如何去寻找去处并如何落定的终极命题。于是,野地向大地敞开,慢慢恢复了它幽深玄远的灵性,他变成了野地里的一棵树,在更澄阔的境界里彰显其故地之子、自然之子的身份。
《筑万松浦记》的创作与万松浦书院的建成有着直接关系,也指明了张炜所要寻找的野地与莽原。张炜曾特别提到,万松浦书院门侧左书“和蔼”,右书“安静”,这是因为“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有一个条件是必须具备的,那就是先要去燥火。作为一个人,一个部分,只有去了燥火才能滋生实力。”在《筑万松浦记》中就呈现出了张炜去除燥火之后的安静与和蔼的心智,那种赤日如焚的青年情怀被淬炼为中年的沉着和洗练,兀立大地上的孤愤被“平静温煦”所取代。在《筑万松浦记》及其同时期的散文作品中,张炜始终持守情怀的“固本”,在怡人惬意的书院中维系一种简朴的生活信念。这令我遥想到在偏僻的瓦尔登湖畔筑屋独居的梭罗,依凭朴素的极简主义的态度自觉,谦卑地与禽兽为邻,与执迷尘世浮华的人类的“静静的绝望的生活”划清界限。但在境界上,张炜又是高于梭罗的,就像书院高于木屋,渡人高于自渡,如当年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也高于一个人幽闭的乌托邦。张炜希望的是“由最初的平静温煦入门,待登堂入室,再感受一种热烈和浪漫”,可见,其内在的清坚之气与野地还是一脉相承。
《穿行于夜色的松林》在质地上更接近散文诗,充满智性的想象。在作家的冥想中,“乌云是松林的魂魄”,而雨是“为地上转世的生命洒下乳汁”,对照《融入野地》,那个在大地莽野里行走的抒情主体则化身为“在夜色里行走”的乌云,并在凌晨悄然降落,变成一片茂密的松林。这里,乌云代替肉身向树的转化,精警诡奇又察心谙道,分明昭示出大地与苍穹混沌难分的联系,而抒情主体、乌云和树的三位一体则呈现出作家阔大的生命体悟,充满敬畏之心。值得深思的是,乌云的神游并不逍遥,反而时有跋涉的艰难,尤其当乌云俯视到“千疮百孔的平原”,那上苍的静默里隐含的哀恸让这篇小文弥散出绵远苍凉的况味。
“天生浪漫者”的忧愤 张炜认为独语包含了一个人的抵抗,一个人的欢乐,是他生的方式,必然的方式。张炜的独语继承了鲁迅独语体的批判立场,也有何其芳独语体的孤独意识,更有他本人作为“天生浪漫者”的忧愤和对腐败气息的敏感与抵抗,这使得他的文学世界完整地去除了标签化和符号化,呈现了他在漫长而孤独的人生旅程中的艰苦跋涉。
张炜有着“天生浪漫者”的幽愤,但他又对“浪漫”一词十分警惕,在《讨论“浪漫”》一文中,他认为浪漫主义的根本在于“一个人生命的性质:激情、想象、才情……一切都是由它决定的”“这差不多等于说:这个人天生是‘浪漫’的”。这种本能性的浪漫构成了张炜作品的精神内驱力,成了他忧患的、诗性的、批判力的、想象力的根源。很多年以后,张炜在《冬夜笔记》中《流浪的知识分子》一节中,再次写出了自己对于浪漫主义的炽热兴趣:“我们时时都在幻想,期望在今天呼唤出一种真正而非虚假的浪漫主义。一个时代没有这样的浪漫,就没有领衔的艺术和思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激情不与顽强的坚持结合在一起,不能焕发出生命灿烂的诗性。”所以张炜的浪漫主义一定与迸发的生命和灿烂的诗性结合在一起,他的独语体与其对于浪漫主义本源性的理解有着深深的关系。
从葡萄园到野地,从半岛到河湾,张炜总是给他笔下的人物寻找一处可以抵制工具理性野蛮的吞噬力的据点,这种不合众的独语姿态意味着对于现成逻辑的拒绝,尽管备受争议,但他从不肯妥协。
张炜的独语体散文作品与我们时代情绪与精神状态保持着有机共振,同时又毫不掩饰地以庄肃的道德义愤呵护自然和正义的伦理,他格外看重散文“建设人的思想”的骨力。因此,在他那里,这些文字既是其小说最好的声援和阐释,也是比小说更直接更朴素的肉搏时代的利刃。
“自然界的大小生命一起
参与弹拨一架琴,妙不可言” 独语体之外,张炜还有很多散文取材广泛,既根植大地,又根植典籍,天地神鬼人,生气相通,自然与历史,浑然交响。草木精魂的感发,域外游访的所见,阅文读史的偶得,乃至生活中的一瞥一思,他都可将之化为文字,以至于字句之间内蕴极强的博物学的知识性和趣味性,引人入胜。
张炜小说中有大量关于鸟兽草木的介绍,他在《它们——万松浦的动物们》兴味盎然地记录下出没于万松浦的各类动物30余种,他说:“这一次像是林中点名,当我一个个呼唤它们时,苍茫之中真的有谁发出了声声应对,在回答我呢。”写这些动物,归根结底表达的是心灵,文章的动人也在于物象和心象的均衡统一。张炜在谈到童年时,也曾多次说过,他的童年与动物和森林的关系十分密切。细细体会张炜的散文创作,就能明了他的动物书写归根结底要表达的是人和万物之间不设防的亲密关系,从此处就能见出张炜的柔软心性及其写作的生态立场。
但仅以生态立场来解读他的这些作品是远远不够的。他写有情的生灵万物,写悲悯的山河大地,会让人想起《猎人笔记》《鱼王》《白鲸》《草原》《白轮船》,也会让人想起楚辞和诗经里那些精魂不散的草木花树,他以对自然的敬畏尝试建立连接“宇宙的神性”的可能。而且他并没有像很多生态写作者习惯的那样,因为要质疑人类中心主义的僭妄,便把人排除在自然万有之外。在他笔下,我们总能找到一个辽远的人,一个因为自然而获得性灵延展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自然界的大小生命一起参与弹拨一架琴,妙不可言。我相信最终还有一种矫正人心更为深远的力量潜藏其间,那即是向善的力量。”
“想象力是对语言的把握能力” 张炜的许多散文都是美文,但绝不靠华丽繁复的状语堆砌来实现,他追求语言的颗粒感,同时这种颗粒并非一般文字的颗粒,也并非机械的组合之物,而是带有黏稠度的、有温度的生命的颗粒。同时对于张炜而言,所有的想象力都与语言密切相关,他说“想象力其实是对语言的把握能力,是通过语言进入细节和独特世界的一种能力,是一个个绵密的细部的展现能力”,认为“怎样通过个人的语言去抵达奇妙的细节”才是想象力实现的关键环节。
张炜是一个擅长总结经验的作家,曾出版过许多创作谈来讨论自己对于文学的语言、细节、想象力和节奏的理解。举个例子,张炜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自己用字的经验,例如现代汉语中的“强”本来应读qiang,但与“倔”组合在一起后,就变成了一个多音字jiang,但张炜在写作时好用“犟”来代替“强”,认为一个带有牛劲儿的人才可被称得上“倔犟”,这样的换字更加强了文字在视觉上的表现力。同时,张炜对散文的内在节奏之掌控是非常精妙的,外在节奏越迅疾,内在节奏可能越慢,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将情绪拨动之下某一瞬间的行止描写得非常充分,这就是张炜散文创作的又一特别之处。
张炜的语言亦真亦幻,但又将这种丰沛的想象力自然妥帖地落在丰盈的生活经验之上,将飞扬的想象力落实到事物的本质之中。这意味着,我们在品读张炜的散文时,也要贴着语言去阅读,去深刻地体察其中的颗粒感和生命感。张炜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诗与真之核仍然存在着……人世间需要它的光,我们的一切快乐和幸福都是来自它的光的照耀。我们也是存在的。我们如果不倦不悔地寻求和传播,如果如此执拗,也是光荣和有意义的。”阅读张炜散文的过程,其实也是不倦不悔地寻求和传播存在的执拗的过程。此刻我将这句话与读友们共赏,愿我们也能够去捍卫这种执拗的品格,去捍卫自然,捍卫正义。
(□记者 朱子钰 李梦馨 实习生 陈晶晶 整理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