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薮
□ 侯 军
新闻观念的演进,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记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我初入新闻记者行列时,领导和老师都一再强调写新闻要“客观公正”,“尽可能不带主观色彩”。因此,当时写稿是倡导“无我”的,似乎在报道中一旦“有我”了,就会影响新闻的客观性和公正性。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新闻传媒步入信息时代,新闻观念也发生了变化,其中最显著的一个变化就是,新闻不再拒绝“有我”。近来,我发现一种被称为“沉浸式报道”的时尚观念日渐风行。我在“百度”搜索了一下,发现不少与“沉浸式报道”有关的新提法,比较标准的答案是:“沉浸式报道是一种以第一人称叙述的让观众获得新闻故事和情形的报道生产形式。也就是说,沉浸式报道旨在让观众有置身于故事之中的感觉,因此称之‘沉浸式’”。
读罢,我立即想到了孙犁先生的名篇《游击区生活一星期》——我之所以一下子联想到这篇文章,是因为在我入行之初,曾一度喜欢以第一人称写稿,却常常受到批评。当时的编辑一见到稿子中有“我”,皆悉数删去。我不服气,曾拿出孙犁先生的这篇文章“举证反驳”。而编辑却说,孙犁写的是散文,不是新闻通讯,两者不可比!
而今,当我重读孙犁的早期作品,并将孙犁还原为一个“战地记者”时,视角为之一变,再辅之以“时髦观念”,重新审视这篇名作,不禁豁然悟到:当年孙犁先生所写的,不就是一篇典型的“沉浸式报道”吗?
文章一开头,孙犁就切入了主题:“我对游击区的生活,虽然离得那么近,听见的也不少,但是许多想法还是主观的。例如对于‘洞’,我的家乡冀中区是洞的发源地,我也写过关于洞的报告。但是到了曲阳,在入洞之前,我还打算把从繁峙带回来的六道木棍子也带进去,就是一个大笑话。”
孙犁所说的“洞”,就是后来因电影《地道战》而广为人知的“地道”。
接下来,作者的“沉浸式报道”就上演了,写得那叫一个真切,我们不妨把这一段引述在下面——
他们叫我把棍子留在外间。在灯影里立刻有一个小方井的洞口出现在我的眼前。陪我下洞的同志手里端着一个大灯碗,跳进去不见了。我也跟着跳进去,他在前面招呼我,但是满眼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迷失了方向。我再也找不到往里面去的路。洞上面的人告诉我,蹲下,向北,进横洞。我用脚探着了那横洞口,我蹲下去,我吃亏个子大,用死力也折不到洞里去,急得浑身大汗。里面引路的人又不断催我,他说:“同志,快点吧,这要有情况还了得。”我像一个病猪一样“吭吭”地想把头塞进洞口,也是枉然。最后才自己创造了一下,重新翻上洞口来,先使头着地,栽进去,用蛇形的姿势入了横洞。
这时洞上面的人全笑起来,但他们安慰我说,这是不熟练,没练习的缘故,钻十几次身子软和儿了就好了。
更为难得的是,孙犁还真切地描述了一次敌人突然来袭,他随着乡亲们一起“进洞”的惊险经历——
那天我们正吃早饭,听见外边一声乱,中队长就跑进来说,敌人到了村外。三槐把饭碗一抛,就抓起我的小包裹,他说:“还能跑出去吗?”这时村长跑进来说:“来不及了,快下洞!”
我先下,三槐殿后。当我爬进横洞,已经听见抛土填洞的声音,知道情形是很紧的了。
爬到洞的腹地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妇女和两个孩子坐在那里,她们是从别的路来的。过了一会,三槐进来了,三个妇女同时欢喜地说:“可好了,三槐来了。”
从这时,我才知道三槐是个守洞作战的英雄。接着,孙犁就以三槐自述的口吻,讲述了他那次“守洞作战”的真实故事——
“那是半个月前,敌人来‘清剿’,这村住了一个营的治安军。这些家伙,成分很坏,全是汉奸汪精卫的人,和我们有仇,可凶狠哩。一清早就来了,里面还有内线哩,是我们村的一个坏家伙。敌人来了,人们正钻洞,他装着叫敌人追赶的样子,在这个洞口去钻钻,在那个洞口去钻钻,结果叫敌人发现了三个洞口,最后,也发现了我们这个洞口,还是那个家伙带路,他又装着蒜,一边嚷道,‘哎呀,敌人追我!’就往里面钻,我一枪就把他打回去了。妈的,这是什么时候,就是我亲爹亲娘来破坏,我也得把他打回去……”
这一大段“自述性”文字,孙犁一直是一个冷静的记录者,不加任何评述和描写,全凭“亲历者”三槐以非常出彩的方言土语,演绎出当时敌我双方的对峙和结果,同样展现出身临其境的“沉浸”效果。
围绕着游击区的这些“洞中日月”,孙犁并不回避自己心情的“阴晴云雨”——
有一天,我实在闷了,他说等天黑吧,天黑咱们玩去。
经过这几层铺垫,孙犁终于等来了与三槐一起出村散心的“艳阳天”——而这个心情的“艳阳天”,却要“等到天黑”才到来。孙犁先生这一段《村外》的文字非常精彩,时常被现今的老师们在讲解孙犁文笔的课堂上引用——
在洞里闷了几天,我看见旷野像看见了亲人似的。我愿意在松软的土地上多来回跑几趟,我愿意对着油绿的禾苗多呼吸几下,我愿意多看几眼正在飘飘飞落的雪白的李花。
只有亲历过洞中的憋闷,才能体味到这“大平原的村外”是何等辽阔旷远;也只有体验过战争的紧张惊险,才能深悟此刻孙犁的心情如“雨过天晴”般的舒爽和愉悦。读者跟着孙犁的笔触,似乎也感受到了彼时彼刻孙犁“出洞见天”的心境——啥叫“沉浸式”战地体验”?我想这就是了!
孙犁先生写作这篇文章时,自然不会想到当今的时髦理念,他不可能先知先觉。然而,写作从来就有规律可循,而“引人入胜”“亲临其境”等等,自古就是为文者最看重的一条“铁律”。新闻观念愈是与时俱进,愈是应该接近这条“铁律”——孙犁先生只不过是在近八十年前,在自己的这篇战地特写中“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