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百草园

儿时的百草园

2022-09-18 大众日报 07版
大家
□ 阎 纲
  礼泉县阎家什字是我家。我家大房以北是后院,后院上面是坡地,坡地上栽些杂花小树,种些葱蒜瓜豆。坡下一块空地晒暖暖、晾被褥,常年置放着的一张炕桌,孩子们在上面做功课、练大字,爷爷给人查皇历、写婚单、算生辰八字。
  写婚单,老格式,打头的话总是“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云云。农村人不识字,写好写坏没人问,只要是红纸黑字能写出来,管他笔力老嫩、功夫深浅!所以,爷爷敢于放手叫我代书,我也就高兴地答应了,看上去不成样子,爷爷却表示满意,说:“稀样!稀样!”这之于我,是莫大的鼓励。
  从此以后,我成了全家一群妹妹侄女侄子当然的领军人物,“儿童团”的娃娃头。
  庭房前的院井是个小花园。五月的院井里,总能看见母亲洁净的身影,白袄大襟衫,黑布裤子,直贡呢鞋,站在阶前观赏满院飘香的玫瑰花。她细心地采摘含苞待放的玫瑰,不由得让人想起戏台上的天女散花。母亲将花瓣收入大口颈的瓶子,然后一层花瓣铺一层红糖进行腌制,一月期满打开瓶盖,香气四溢。腌制好的玫瑰,存放一年不会坏,用来包玫瑰包子,熬煮玫瑰稀饭,香到肺腑。母亲总是那么慈祥,那么善良,那么美,永远定格在儿女们的记忆里。
  二门以外是前院,靠门墙不远处有棵枣树,横向发展,枝叶茂盛,形成一个圆弧。“娃娃头”的我,每每穿越树下,总要蹦跳几下够够高,炫耀自己的个头。我是我们家个子最高的,也是阎氏家族里个头最高的。我在中国作协下放五七干校后,女同志挂蚊帐都来求我,说:“阎纲,借你个个儿吧!”我一生以个头高为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其实不然,“文革”时“坐喷气式”,上下午两个单元,个儿越高腰越疼。现在我弄明白了,长寿者,矮子居多。
  前院除枣树外,另有香椿树、石榴树,还有玉簪花、单片花和喇叭花,后来引进番茄,也叫“洋柿子”,即今之西红柿。大哥是头一个敢吃番茄的勇者,我们兄妹各尝了一口,都怀疑里面有毒。香椿也是最鲜的菜,特别是带露的香椿或细雨中的嫩椿芽,滚水中一焯,打个鸡蛋一炒,不可抗拒的香气直冲鼻腔。(可惜了的,如今大家知道香椿是上好的食材。困难时期,香椿树被腰斩成一截截灶下的燃料。)
  秋高气爽,果子熟了,特别遇到深秋的一场霖雨,有意留着不摘的大红枣熟得深透,裂开细长的缝隙,脆得要碎。“儿童团”终于等着了,便推选我这个“崇公道”(《女起解》人物)上树打枣,落红遍地,平均分配。
  冬天到了,我将一个个硕大的石榴用棉絮包紧,单等一场大雪,儿童团又等着了。大雪染白了园子里的一切,树木在雪压下冠盖低垂,只有到了这时,石榴才咧开嘴笑了,露出一行行红里透黑的牙齿,晶莹闪亮,笑傲寒风。“儿童团”坐在热炕上面对咧开笑脸的红玛瑙嬉笑打闹,不忍下口。
  此刻吃石榴别有一番风味。我教这群馋嘴猫比赛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嘴巧的嘴笨的混声合唱,笑声震耳欲聋。我吃石榴,跟吃葡萄一样,连籽儿一起下肚,囫囵吞咽的习惯就是这时养成的。
  春天到了,九峻山下是花的海洋,粉红色的杏花,白色的梨花,红色的石榴花,黄色的油菜花,一朵朵、一串串、一片片,漫山遍野,煞是好看。
  春天到了,我家前院群莺乱飞,采花捕蝶,一群孩子跟着我这个“娃娃头”瞎闹腾。我悄悄把一只蜜蜂当作果子递到表妹的手里,让她紧握不放。她哎呀一声,手肿成个胖油糕,大哭不止。后来长大,我自觉羞赧,为这桩恶作剧痛悔不已。我比表妹大,为什么要欺侮一个寄养在舅家没妈的娃呢!
  前天中午作家上官来,送我“武将山大籽甜石榴”,说是我县精心培育的御石榴,像个小西瓜,个儿大,真叫甜!有意思,御石榴名气不小,武将山大籽甜石榴大出风头。
  目下已是深秋,重阳节成了石榴节,谁不品尝品尝今年的红玛瑙?我掰开武将山大籽甜石榴,满口流蜜。然而,乡愁袭人,怎么也回不到“百草园”时天然的童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