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于国鹏
关于下棋,上期(9月20日《说古论今》)聊到天赋的话题,意思是说,下棋当然少不了学习和练习,但能达到多高的水平,最终还是取决于天赋。
在下棋方面,天赋的差距,仅靠后天练习是无法弥补的。比如下围棋,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如日中天的马晓春九段天赋极高,经常走出匪夷所思的棋路来,他落子的变化无常,就连顶尖高手都理解不了。有时候,他下出的一步棋,被某些观棋者包括高手断定是“臭棋”,后来却证明这恰恰是“妙手”。棋坛这类趣闻轶事不胜枚举,也恰说明,天赋对于下棋的重要性。一个人触到了自己天赋的“天花板”后,即使训练再多再苦,也很难再向上攀越。就像那些职业棋手,晋级到一定段位,走到自己的巅峰位置,想再继续升段已无可能,反而随着时间既久,功力衰退,成绩会往下掉。普通人更是如此。
说下棋靠天赋,绝非说天赋不高就不要下棋了。下棋是一项娱乐身心的运动或游戏,只要喜欢就可参与。只要本着娱乐身心的目的,即使与顶尖高手过招,也能玩得不亦乐乎。那么,怎样才能具备这样的良好心态?关键需要做到两点:不要过度沉溺其中以致玩物丧志,更不要不切实际地想着赢遍天下。当然,争胜是下棋的组成部分,也是娱乐的一部分,但不能把争胜当成唯一目标,否则下棋的娱乐性就会被大大削弱,甚至完全变了味。
尤其有这么一种人,天赋一般,水平不高,明明是“臭棋篓子”,还非要下一盘赢一盘。明明没能力赢遍天下,却一定要不赢遍天下不罢休,这种脾气不仅给自己添堵,也给别人添堵。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也写过这样一个故事——《棋鬼》,其中的主角“棋鬼”,就是一个嗜棋如命甚至超过生命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命运,与棋密切相关。
按小说描述,出任过扬州副总兵的梁公,辞官后归隐田园。没有公务羁绊的日子,梁公过得非常逍遥,天天携带棋、酒,于山水林泉间游玩对弈,乐而忘返。某日,梁公正在与朋友下棋,忽然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年轻人。这位年轻人显然是个喜欢下棋的人,眼盯着棋盘观战,看了很长时间还舍不得离开。细细打量一番这个年轻人——“面目寒俭,悬鹑结焉”——虽然衣服破旧,但意态温文尔雅,“有文士风”。梁公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还不错,看他这迷棋之态,就生出恻隐之心来,于是客气地对他说:感觉你应当很擅长下棋,同我这个朋友对弈几盘如何?年轻人先是反复谦让,终究还是抵挡不住下棋的诱惑,坐到棋盘前。
第一局,年轻人告负,他的神情显得非常懊恼。再下一局,年轻人又输了,看上去“愈惭愤”。梁公见此,给年轻人倒了一杯酒,希望他能缓解一下情绪,也想顺便叮嘱一下他,别把胜负太放在心上。想不到,这个年轻人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喝酒,注意力全放在下棋上了,根本无暇领会梁公好意。按书中记载,他“惟曳客弈”,也就是说,其他啥也顾不上了,就拉着人家继续下棋。结果,“自晨至于日昃,不遑溲溺”,连上厕所都免了。其间,因为一步棋的走法,双方还产生了争执,喋喋不休吵了起来。尽管如此,因为棋力所限,年轻人自然未能翻盘。
弄清这个年轻人的身世之后,梁公更是感慨万分。原来,年轻人本是湖襄人氏,家境还不错,但因为迷上下棋,且久而成癖,以致不事产业,坐吃山空,家产几乎丧尽。他父亲目睹此种情况,深为担忧,但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暂时把儿子关在书房里,希望他能逐渐忘掉下棋这事。但这种物理隔绝的笨办法,又怎能阻挡住棋瘾的巨大诱惑?他总是想方设法,寻个机会就逾墙而出,然后找个不被打搅的地方,继续约着朋友前来下棋。他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责之以骂,全不管用,最终被活活气死。阎罗王知道这件事也气愤不已,决定对这位年轻人施以惩罚,于是减了他的阳寿,并将他罚至饿鬼狱中受罪。转眼过了7年,恰逢东岳凤楼落成,东岳大帝下发公文到诸地府,征集有才华的文人撰写碑记。阎罗王想起了这位年轻人。阎罗王也是好心,想到他还有点文才,而且因为下棋已经在饿鬼狱中待了7年,大概已经淡忘了下棋这回事,至少也是望而生畏不再那么着迷了,于是下令把他从饿鬼狱中临时放出,让他前往东岳揭榜应召,书写碑文以立功赎罪,借此早早离狱重生。想不到,阎罗王的好心关照以及转世的大好机会,还是被这个年轻人轻易浪费掉了。祸根还是棋。他走到半道,看到梁公他们下棋,棋瘾一下子被勾了出来,把所有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站在旁边看了起来。观棋尚不过瘾,继而又铺下身子连番苦战,以至于把写碑文这事给耽误了。听说这事,东岳大帝自然很不高兴,阎罗王当然更加恼火,决定对他责以重罚,再度把他打入大狱,且特别注明要罚他永无转生之日。
针对这位有“棋癖”的年轻人,蒲松龄也忍不住以“异史氏曰”的名义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他评论说:这人一看到下棋,竟然忘记自己是已死之鬼;在他已经死了之后,为了下棋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又耽误了宝贵的重生机会。如此看来,满足癖好之心已是远远超过了对生的欲望!不过,他如此嗜好下棋,而且下了这么多年棋,却从未显示出哪怕一点点高明的招数,最终未能成为一位高明的棋手,只是让九泉之下多了一个不能转生阳世的棋鬼罢了。蒲松龄禁不住喟然长叹: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悲哀的事。
蒲松龄记下棋鬼的故事,固然是哀其不幸,更重要的还是怒其不争——批评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批判他玩物丧志。像这位年轻人的沉溺程度,哪还能体会到下棋的乐趣?不用说他本人,就是我们读着小说,都能感觉到那种想赢却又一输再输的郁闷和痛苦。有时候禁不住想,要是哪位高手过意不去,故意让他一局又如何?反过来想,如此心软万万使不得:他赢了这一局,未必明白人家是让棋,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棋力有了提升,反而更加激发起好胜心,进一步提高对自己获胜的心理预期,这种“施舍的胜利”必然会让他坠入更痛苦的深渊。要解开这个结,还得从根源着手。
关于下棋,苏东坡的认识是非常达观的。这份达观足可当作解开这种“心结”的钥匙。在《观棋》一诗中,苏东坡以“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来表达对胜负的理解。在他看来,赢了当然高兴,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大可愉快自然地接受,因为下棋本来就是怡情悦性的一件事,何苦去钻这个牛角尖而自寻烦恼。再往大处说,生活就该秉持这种悠然自在的态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自己“有数”,才能抛开那些争强好胜的烦扰,享受下棋的乐趣。蒲松龄笔下的那位“棋鬼”,如果看到苏东坡的诗,会不会豁然开朗?
苏东坡对下棋之达观,一方面是因为他下棋水平确实一般,另一方面就在于他认识到并愉快接受了自己下棋水平一般的现实,坦然告诫自己不必勉强争胜,遂有了这种令人称道的超然与旷达。苏东坡在诗、词、文、书、画等领域皆卓有造诣,就连美食方面都堪称专家,著名菜品“东坡肉”就是他琢磨出来的。在大家心目中,他似乎是个全才全能式的人物。依此推测,他下棋也应该是一位高手吧?事实并非如此。苏东坡曾总结,自己一生有三不如人,其中之一就是下棋。他坦率地讲,自己“素不解棋”,有一次到庐山的白鹤观游玩,偶于古松流水间听到棋子落枰之声,对这种意境“欣然喜之”,自此想学下棋。在其他领域几乎所向披靡的苏东坡,在下棋方面始终没有找到感觉,或者说他就没啥下棋的天赋,以至于“终不解也”。下棋下不好,苏东坡想必也会有点小小的遗憾,但他并未深切挂怀,又于胜负之间更进一步,悟出其中的“真意”,实又胜出诸多善弈者一筹了。
苏东坡虽不善弈,但观棋还是极有风度的。他自己写道,坐在旁边看儿子苏过和儋州太守张中下棋,能够“竟日不以为厌也”。观棋不语,又能收获独得之乐,苏东坡不知不觉间又成为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