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2022-10-11 大众日报 15版

  □ 本报记者 于国鹏
  今年的国庆假期,中间还套过了一个传统节日重阳节。在各地,清明节有踏青的习俗,重阳节则有辞青的习俗。所谓辞青,主要是指结伴一起游山登高,或亲朋好友聚于郊外饮酒,意在怡情悦性、祈福祛邪。秋高气爽,登山远眺,一片好景美不胜收。古诗文中留下诸多佳作,如画般描绘这些山光水色,至今读之令人心驰神往。
  王昌龄有一首很耐读的诗《九日登高》,诗中写道:“青山远近带皇州,霁景重阳上北楼。雨歇亭皋仙菊润,霜飞天苑御梨秋。茱萸插鬓花宜寿,翡翠横钗舞作愁。谩说陶潜篱下醉,何曾得见此风流。”学者枯木先生解读,这是一首描写唐代重阳节登高习俗的诗词。关于重阳节,起源久远,源自古人对山岳的崇拜,汉代《西京杂记》中就有记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一直到唐代,重阳节被正式定为节日,人们在这一天亲人团聚,敬老祭祖,登高辞青,佩戴茱萸,饮酒赏菊,辟邪祛病,这种习俗一直传承至今。王昌龄这首《九日登高》,就记载了盛唐时期人们在重阳日登高出游的情境。
  诗的前面两联,浓墨重彩地写景,意境开阔,色彩明艳。又到重阳佳节,恰逢雨后初晴,登上长安城北楼远眺,青山如黛簇拥,绿水如带绕城,山水相映,云山相接,令人应接不暇。而身边的景致呢?一丛丛秋菊怒放,雨润金黄;一树树丹枫成林,红叶染霜。四周即目皆景,人如在画中游。把景写得如此漂亮,已经够迷人的了,更重要的是作者于景中又有所寄寓。诗至结尾,作者不禁感慨,尽管陶渊明常常炫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闲适,但他未必深切体会过此等佳境的蕴藉风流。如此几番转折,已经是情景交融,且寄意深远了。
  诗至盛唐,诗人们对山水景物的描写水平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就如王昌龄这首《九日登高》,前两联在选景与写法上,还是很耐琢磨的,有远景,也有近景,有泼墨写意,也有工笔细描,回环往复又层次鲜明,很能体现出盛唐诗人写景的高超技巧与深厚功力。翻一翻文学史,我们会发现,在早期的诗歌包括《诗经》与《楚辞》中,景物描写往往是只言片语,且大都是作为背景点缀而存在的,换句话说,写景尚不具备独立性。这大概与文字和书写工具等的局限有关,当然也与人们对风景描写在诗中的地位与作用的认识有关。显而易见,在文学史上,在文学创作中,诗人和作家对于写景的认识和理解,有一个逐渐丰富和深化的过程。
  按照北京大学教授袁行霈先生的观点,曹操《观沧海》是我国现存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诗。这首诗篇幅不长,但气魄雄伟,风骨遒劲。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字字扎实,言之有情,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既非无病呻吟,又不故弄玄虚,确属上乘之作。
  了解一下背景,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曹操当时的心境,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观沧海》的艺术特色与思想内涵。这首诗为曹操北征乌桓凯旋时,途经碣石所作。公元207年,曹操用谋士郭嘉之计,出人意料大举出击乌桓并大破之,斩蹋顿单于,俘敌二十余万。这场具有战略意义的胜利,让曹操巩固了自己的后方。登上碣石山,曹操即景抒情,有感而发,记而成诗。
  袁行霈先生分析:“身为主帅的曹操登上当年秦皇、汉武也曾登过的碣石山,又正是秋风萧瑟之际,他的心情一定会像沧海一样难以平静。他将自己昂扬的斗志、统一天下的理想以及忧世的感慨,一并写进这首诗里。这就构成了《观沧海》丰富的思想内容和苍劲古直的风格。”
  袁行霈先生进一步延伸,以此为例特别论述了文学创作中写景的重要性,并详细阐述了怎样才能把景写出味道来。他认为:“艺术创作最忌见物不见人,优秀的文学家和艺术家都懂得因物见人的道理,这是一种似纡实直、似易实难的写法。因为既不能脱离景物,又不能拘泥于景物,而要在全面地把握了景物的特点之后,取其主,舍其次,再把从生活中感受到的美的理想融会进去,用饱蘸感情的笔墨表现出来。这样,作品里的景物就高于自然景物,就有了灵魂、有了生命,而作家也就得以抒发自己的感情。否则顶多是徒有其表地把景物的轮廓、色彩、明暗照原样搬进作品而已。”这些观点非常精辟,可谓深得诗家三昧。
  写景首先需要功力,对于文艺创作而言,写景既是一项基本功,又可以称得上一项大本事。把景写好,写出味道来,写出境界来,显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做到的。因为,能把景写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完全纯粹地写景,又容易流于单薄,或乏余意,或无余味。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创作时就需要景中“见人”,把人的感情渗透进去,把美的理想融会进去,如此方能让诗文色彩绚烂的同时,又有一唱三叹之妙。
  仍以《观沧海》为例。曹操能在这首诗中把自己的情志表达得如此丰满,且能写出袁行霈先生所言之“苍劲古直”的风格来,即因真正做到了景中“见人”,在景色描写中融入了充沛的情感。在历史上,曹操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政治智慧与军事才华影响到诗风,表现出来的特点是大开大阖,跌宕起伏,撒得开,又能拢得回;而他能把风景描绘得如此自由洒脱,把诗写得如此游刃有余,不能不说与他个人性格也大有关系。
  曹操个性刚猛威严,这一点众所周知。事实上,他还是个亲和有趣之人。按照历史记载可以了解到,曹操绝不是那种整天板着脸只有一种表情的人,遇到合适的机会,他也经常会跟大家开玩笑。《三国志》注引《魏略》记载的一个故事,就很生动地展示了曹操亲和的这一面。曹操手下有一位谋士叫丁谧,丁谧的父亲叫丁斐。丁斐也是沛国谯郡人,与曹操是老乡,所以曹操对他格外亲近。丁斐有个很大的缺点,非常贪财,多次因此触犯法条。曹操虽然收到很多举报,但从来没有拿他治罪。建安末年,丁斐跟从曹操征吴。出征途中,丁斐恶习难改,顺手又办了一件损公肥私的不光彩的事。丁家的牛,因为舍不得喂好饲料,很多都已经瘦弱多病。丁斐借机以次换好,偷偷把官家那些肥壮的好牛牵到家里,然后拉来自家那些瘦牛、病牛替换充数。这件事被人告发,丁斐一度被收押入狱,官职也被免除。有一次,曹操恰巧在路上遇到了丁斐,于是一本正经地大声问他:丁斐,怎么没看见你的印绶呢,你弄到哪里去了?丁斐当然领会到这是曹操在开玩笑挖苦他,于是顺势幽了一默:要那印绶有啥用处?我拿去换大饼吃了。曹操大笑。此种洒脱,表面上是一种生活状态,本质上是一种人生态度,写到诗中,自有情趣,自有气派,自有风骨。
  直到今天,那些优秀作家们也大都非常重视风景描写,善于描写风景。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张炜,被评论家认为“是一个自然世界的倾心者和歌吟者,也是一个自然的保护者和守望者”。张炜也曾多次围绕这一话题,阐述自己的观点。他在《文学与自然》一文中,谈到描摹大自然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时,提到契诃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肖霍洛夫、阿斯塔菲耶夫等俄罗斯的伟大作家,还有欧美的雨果、哈代、普鲁斯特、马克·吐温、福克纳和海明威等后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作家。张炜认为,“他们的作品中充满了描写大自然的华美片段,这些令人始终难以忘怀的文字可以记忆、背诵,然后融入自己语言艺术的血液中,不自觉地流淌在个人的脉管中。这样动人心魄的‘景物描写’,实在是太难以学习和模仿了,它们出自灵思一闪,出于物我交融之境。”
  出于个人的自然观和深刻的人文关怀,张炜对于自然的理解,就具有了不一样的哲理思辨色彩。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理解:“我们仔细回顾就会发现,古今中外所有扣人心弦的景物描写,都是人类面对大自然这个最大的生命背景而发生的个人感动、心弦的叩响,这种响与动是一次性的,与生命本体不可剥离,更无法取代和被他人重复。”20世纪90年代,张炜写过一篇散文,直接取名《融入野地》,他说:“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
  张炜今年刚刚推出自己的长篇新著《河湾》,受到读者和评论界高度关注。今年8月2日,一场关于《河湾》创作的学术研讨会举行,邀请了多位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参加。我到山东文学馆线下会场采访了这次研讨会。我注意到,在这个研讨会上,《河湾》中的风景描写以及张炜的自然观,依然是评论家、作家们关注和研讨的焦点之一。文学评论家、南京大学教授丁帆评论说,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张炜对乡土风情的描写,布满字里行间。如果说《河湾》中的“河湾”是一个风景的具象或意象,不如说是作家浪漫情绪的一种宣泄。“当然,在《河湾》中,张炜带着哲思进入风景的描写中。他以大自然为画布,在风景中蕴藏着深刻的哲思。”
  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随手拉来一处风景就能玩得花团锦簇,是硬功夫,里面更有真见识。这一点做好了,也就不必过于担心怎样才能“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