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
□ 张 炜
如果没有灼热的难以触碰的情感藏在心之一角,一个写作者是难以起步往前的。随着文字的展开和蔓延,故事会变得多起来,题材也会大大丰富起来。但是内在的热力总是从一个源头不曾间断地散发出来,以至于成为他讲述的主要推动力。这是生命的热情,或叫热能。每个人最初的那片记忆是不同的,这是心灵世界的不同。所以在精神的园地上总有不同的生长,有迥然有别的个人经验,这才使我们的阅读有了兴趣和意义。
小说集《山歌》就是一个极好的案例。它描绘了多种生活画面,从农村原野写到政府机关,又从僻地乡间写到大都市,故事的主人公有知识分子和乡民、军人;从时间脉络上看,也拖拽得很长,甚至从当今延伸到了抗战时期。这些文字色彩斑斓,摇曳多姿,汁液饱蓄,绝不干涩。这是一个听闻广博的有阅历的人,在告诉我们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事情,转达他个人的兴味和见识。
不过我们掩卷而思,会有一种奇异的感受滋生出来。那是一直萦回其中的声音:女性的稚弱之声。虽然这些篇什远非全部讲述女子的幽怨,也不是缠绵的儿女之情,但是却有一种柔弱或纤细的异性心绪,牵住了通篇的神经。这好像一部散散的长篇一样,整个看是一个大故事,通融在一种大氛围和大气氛之中,令人沉浸,有些着迷。
那些值得珍惜的田野女子、青春和往昔,最终是无法告别的。能够分开的只是自然地理的距离,而不是心情和忆想。写这样的情愫,温习这一类感受,在作者来说,成为写作的意义和基础。事实上,在一部分未曾丢失良能的创作者那里,情感与故土之根真的是这样强韧和绵长。就是这些使我们感动,因为这是生命中共鸣力和共振力最强的部分。
我们从中读到了太多的心爱与思念,还有死亡和不幸。这二者都是不可遗忘难以遗漏的,是生活的真实。可见美与美的殒亡,对作者形成了很大的刺激。唯美唯情主义的倾向,在所有的艺术家那里都是存在的。这样的特征,会让他们敏感而丰赡,永不贫瘠。我们常常听到一种叹息之声,隐于全书。作者正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以便完整地讲出一个个并非吉祥和圆满的“实在”,在他人或世俗的嘈杂中偶有停顿,然后伸出食指,指点一些关节,为听者解开一个个扣结。他采用的方法看似传统,实则已经被网络时代的急切所打扰,需要一再地绕开种种厌烦和急躁的眼色,一遍遍从头开始。一种徐缓有致的节奏、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口吻,就在温情的诉说中渐渐形成。
单就某一篇来看,故事也许不够曲折和婉转,但也十分别致;合起来看,它们则是足够复杂斑驳的。大致像一个个片断,连缀成为一场漫长的追忆。切入快,推进缓,收束利落。细节如同生活本身一样黏稠、流畅和自然。这其中除了很少的一部分,并没有刻意经营的痕迹,没有后现代的飘忽,尽管时代留下的荒诞性还是存在的。这里的许多文字凄美苍凉,如《寻找若兰》;还有一点诡异,如《止水》;另一类则有点惨烈悲伤,如《蜜月旅行》;更多的还是时代的哀痛,如《落叶缤纷》和《大水》。他笔下的女性形象的确给人很深刻的印象。她们一般没有时下流行的夸张表情,却是逼真可信的人、现实中的人。她们像水一样明澈、柔顺,洗涤着滋润着,却从不被人珍视。有人默默怜惜着她们,她们则身不由己地过着辛苦的日子。这是一种宿命。爱情就是分离和远远的注视,就是对往昔的回望,就是和青春一样不可追还的岁月。小说对这样的情与境不做直接的图解式描述,而是自然而然地化进形象的深处,变成一股磁力在文字中吸引阅读。女性的目光和煦温暖,普照着这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才让人流连。
作者的文笔主要投放于乡村生活,再由此伸延到其他方面。从时间上看以当下为主,但又多有回闪。这样的时空交织便有了浑然立体的呈现。他的散文风格,使之具备松适平淡的叙事特征。他的直率性,又使故事有了别样的说服力。
在多有惊悚和机心的网络言说之期,他朴素的文笔功夫就显得愈加可贵。他是在不事声张的状态下,将多情的个人关照推送过来。他所探究和分析的人性与生活的角落,其实是感人至深的。
他的表达风格总体上属于简约派。他的散文和小说常常形成互文关系。他的观念和视角不仅没有常见的那种概念化,也没有一个时期腌制出来的文艺流行腔。
他是在深爱中使用文字的、节俭的、谨慎可亲的著作家。
(此文为刘致福小说集《山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