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朱子钰
本报实习生 陈晶晶
吕剧,百余年前诞生于山东省的一个小乡村的一支民间小戏,曾以破竹之势扩展开来,一度出现了“村村唱吕剧,户户听扬琴”的景象。吕剧根植于温柔敦厚的齐鲁文化,承载着齐鲁儿女的故土记忆,却也留下了“‘吕’字何来?‘鲁剧’何去?”等普通人不明就里的有趣话题。
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陈谨之,多年来倾心吕剧研究,并著有《鲁声玉振》等专著。近日,在记者的采访中,他回溯了山东吕剧的百年变迁。
“驴戏”正宗 2002年,山东省吕剧院演职员赴台参加“海峡两岸戏曲会演交流”。临行前,著名吕剧演员、山东省吕剧院前院长郎咸芬嘱咐时任院长的栾胜利:“人家要问起吕剧起源,千万不要说‘驴戏’,就说‘黄钟大吕’。”
谈起这段历史场景,陈谨之不无遗憾地说:“现在看来,依然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认‘驴戏’是吕剧的祖宗。”他认为,吕剧有3个发展阶段:驴戏、吕戏、吕剧,驴戏是吕剧的祖宗,这是不能回避的历史,不能因为祖上“穷”过,就不认家世,更不需要牵强附会地“攀高结贵”。
山东吕剧本是草根艺术,其由来学界众说纷纭,界定模糊。有人认为来源于《王小赶脚》的“驴戏”,有人认为应是顺藤摸瓜捋到底的“捋戏”,有人甚至认为该剧种多表现家庭伦理,两口为吕,所以应是“吕戏”……而陈谨之则从山东琴书说起,以青州府广饶县时殿元的琴书改革做引,认为吕剧的生身之母应该追溯到“驴戏”。
广饶北部是毛驴之乡,时殿元戏剧改革的最大亮点在于将家乡的毛驴搬上了戏剧舞台,吕剧的开山大戏《王小赶脚》,就是时殿元借鉴琴书的音乐曲牌和“跑驴”表演的创新之作。1917年,东营车里村的张凤池将家乡的驴戏带到济南,风风火火地办起了“车里班”,在自家的戏园子里演出,一票难求,自此驴戏也从乡村走向了城市。为了迎合市场化需求,驴戏修正了地方口音,以济南官话作为标准音,剧种名称也从繁琐难懂且难登大雅之堂的“驴戏”,变成了更文雅的“吕戏”——陈谨之戏言,吕戏的解释就简单多了:就是两口子嘴对嘴的戏呗。但从驴戏到吕戏的变化,并非仅有字的改变,曲牌体到板腔体的提升,才是最关键的改变。
风云变幻,时局动荡,随后在连年战火中,吕戏的香火留存下来,又在新中国的春风吹拂下重现生机。1953年,周扬将吕戏改名为吕剧,同年11月22日,山东省吕剧团正式成立。再往后的几年,山东省吕剧团赴朝鲜慰问志愿军战士,接演郭沫若的剧本《蔡文姬》,奉调进京在人民大会堂、国务院小礼堂演出,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吕剧的曲音走出山东,抵达北京、天津、沈阳、哈尔滨等多个城市,这个来自山东乡村的草根剧,终于登上了全国舞台,成为著名戏剧理论家马少波口中名副其实的“山东的黄钟大吕”!
缘浅“鲁剧” “我想到‘吕剧’这个名字有必要改一下……地方戏应当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改名鲁剧,就可以达到这种要求。”1957年,山东省第一届人大代表、省政协副主席徐文园在给山东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的建议书上如是写道。但遗憾的是,这一建议并未得到首肯,“从官方的批文答复中,我们不难发现,当时社会各界对吕剧缺乏相应的认知。”陈谨之说。
为什么吕剧在当时不能获得足够认可?原因首先在于山东剧种之间竞争激烈,而吕剧年纪太“青”。新中国成立初期,山东省有三十六个地方戏,山东梆子、柳子戏等土生土长的剧种有着深厚的传统和基础,而根据现代作家王统照的批评,那时的吕剧太小,难以体现整个山东的戏曲特色。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吕剧的创作和排演的速度过于滞后,无法满足群众需求。1956年7月26日,《大众日报》刊登的文章《山东省吕剧团应排演新节目》反馈了人民群众对于吕剧的意见:“山东省吕剧团自从成立到现在,经常上演的节目,除了《李二嫂改嫁》《小姑贤》和《王定保借当》,就是《李二嫂改嫁》《小姑贤》和《王定保借当》,这实在太使人失望。”
事实上,在官方复函后没几年,山东省鲁剧研究院就盛装挂牌,时任山东省委书记舒同提出“先混后化”的思路,以吕剧、柳子戏、山东梆子为基础,吸收山东其他地方戏所长,形成一个全新的鲁剧。但因为种种原因,该设想并未实现。并且,鲁剧实验剧团出演首部鲁剧《抢伞》后,便无下文。陈谨之细细思索背后的缘由,他认为鲁剧实验剧团未能成功的首要原因在于其简单粗暴地“搞了一锅地方小戏的‘乱炖’”,要想形成山东代表戏曲,当务之急在于挖掘现有的资源,而非另起炉灶搞综合。
鲁剧实验剧团退出历史舞台后,吕剧就成为山东省文化局重点发展对象之一,省鲁剧研究院对吕剧创作加大支持力度,促使吕剧剧目不断丰富。20世纪80年代,由国家一级编辑孙悦遐创作的剧本《画龙点睛》由李肖江、董家岭、王媛媛主演,该剧到北京演出后,轰动一时,成为老牌剧目《李二嫂改嫁》之后的又一高峰剧目。但吕剧的名气进一步打响了,“鲁剧”之名也就黯淡下来,现在更多指向的是具有山东省文化地标的山东影视剧。
反求诸己 在《鲁声玉振》中,陈谨之毫不避讳地表达出对于吕剧即将走向没落的隐忧——迅猛发展的山东鲁剧已经凭借优质的影视作品蜚声中国影视界,而作为地方戏的吕剧为什么不能乘其东风,杀出一条惊鸿之路?陈谨之揭开了新媒体环境下吕剧发展滞后性的问题,同时也为吕剧未来的发展指明了一条可行之路:只有紧跟时代脉搏,创新求变,才能找准现代观众的频道,让地方戏不老,让艺术常青。
过去为了演好一场戏,整个戏曲研究室全员动员,现在却连独立排演一台戏的市县吕剧团都少之又少。陈谨之调查发现,日照吕剧团仅有十余名在编演员,年龄均在四十岁以上;山东省唯二所开设吕剧班的戏校,长达两年未招收学生;而基层剧团好不容易排演一场新戏,却因剧本的质量原因而被市场排斥;2018年首演的吕剧《铁门关》,前前后后花了二百多万元,最后只演出了两场……吕剧的发展现状着实令人唏嘘。
究其实质,正在于新编吕剧大多虽以现代题材为噱头,却在同质化的剧目中自我陶醉,与观众的审美趣味相悖。正如老艺术家于鹤咏所言:“剧院要靠剧目支撑,靠人才支撑,抓好剧目,就培养了演员,就是有了人才支撑。”没有好剧本、好演员,自然不能演好戏,所以要想实现吕剧的可持续发展,首先要解决编剧、导演、演员队伍青黄不接的难题。如何解决这一难题,陈谨之认为:“政策倾斜是必要的,地方扶持也不可少,但最关键的是反求诸己。”
为了给吕剧突围找到好的学习样本,陈谨之以昆曲的创新性发展为例,以求更好地阐释传统艺术与时代审美之间的关系。青春版《牡丹亭》实现了唱腔、服饰、动作、舞美、音乐的有机配合,使古雅的昆曲艺术与现代气息相辅相成,准确找到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契合点。陈谨之提出,要想实现吕剧的创新性发展,就要找到继承和创新的平衡点。过去的吕剧过于强调大制作、大题材和大阵容,而忘记了吕戏靠“小戏”起家。“吕剧如果想翻身,就必须先把四平二板,依字行腔的行当学精,提高演员的整体专业素质,健全演职员工的队伍建设。在此基础上,再转变视角,通过创作体现新时代正能量的题材剧目,搭上信息化时代的网络快车,让吕剧真正走进观众的生活里去。”
如今,一代又一代吕剧人跟进时代的步伐,用他们的执着与坚守抢救一份将逝的文化遗产:自2014年起,山东省东营市垦利区与山东电影发行放映集团联手拍摄了四部吕剧电影,8年间在全国22个省放映超34万场,观众累计达5000余万人次;吕剧演员王玲玲在吕剧的家乡时家村办起了吕剧培训班,将吕剧动漫视频引入课堂,她辅导的学生张钥茹以吕剧小段《买水》摘得地方戏业余组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金花奖……
众人拾柴火焰高,山东吕剧虽历经百年起伏,但它并未垂暮,正如陈谨之所说:“吕剧虽然正经历着时代的阵痛,但是我们不能否认,吕剧和京剧等戏曲一样,已经深深嵌入了国人的灵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