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华
一次我讲鲁迅是个孤独的人。作为证据,喏,你看:“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孤独的枣树,除了枣树还是枣树;孤独的鲁迅,除了鲁迅还是鲁迅。今天我要讲莫言也是个孤独的人。或许你想问,鲁迅孤独倒也罢了,莫言也孤独了?难道莫言写了“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杮子树,还有一株也是柿子树”不成?事情就是这么诡异,写了两株树的孤独,没写的也孤独。
说起来,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的2012年的冬天我去了山东高密乡下的“莫言旧居”,那一带的确到处是杮子树,冬天叶落尽了,但见黄得透明的小灯笼似的大杮子挂在树枝上,可比鲁迅笔下的枣树好看多了也实惠多了,我忍不住爬上树偷吃了好几个—那时我还没这么老—乖乖,我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水果,吃得我差点儿从树上跌下来。临走,莫言的小学同学为了感谢我帮他扒玉米,还送了我一大袋杮子。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和莫言一起上过学,一起干过农活的这位莫言小学同学说的话:“学不比我上得好,活也不比我干得强,可现在人家成了响遍世界的大人物,我呢,还在地垄沟扒玉米—什么叫差别?这就叫差别!”我安慰他说:“扒玉米也没什么不好啊,莫言现在想扒还扒不成呢!你刚才不都说了,得了奖回村都像做贼似的,生怕大家发现。各有各的苦恼,各有各的乐子……”
好,下面就说一下莫言的苦恼、莫言的孤独。
莫言讲自己小学期间就辍学放牛了,在村外几乎只见草不见人的空旷的野地里放牛。“我知道牛的喜怒哀乐,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们心里想什么。在那样一片在一个孩子眼里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几头牛在一起。牛安详地吃草,眼睛蓝得好像大海里的海水。我想跟牛谈谈,但牛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移动,好像它们是一些懒洋洋的大汉。我想跟白云说话,白云也不理我。天上有许多鸟儿,有云雀,有百灵,还有一些我认识它们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得实在是太动人了。我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与鸟儿们交流,但是它们也很忙,它们也不理睬我。”在学校老师不理,在家里父亲不理,放牛时狗理不理不知道,但牛不理鸟不理白云不理则是事实。够孤独的吧?但莫言到底是莫言:哼,让你们都不理俺,俺拿个诺贝尔文学奖看你们理还是不理!星移斗转,夏去秋来,2012年莫言果然拿了诺奖。那么拿了诺奖之后的莫言是不是大家就都理而不再孤独了呢?那也未必。
记得2015年初夏我去乌镇旅游。看完“林家铺子”,正看茅盾故居的时候,忽听有人高声说莫言。哦,莫言?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位年轻导游面对二三十名游客说莫言:“别看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可他的文学成就怎么能和茅盾相比呢!”听到这里,我一时按捺不住,紧走几步上前劝阻:“姑娘,最好别这么说吧!一来莫言和茅盾不好简单比较;二来中国总算有人得诺贝尔奖了,对这件事还是多少保持一点严肃性和敬意为好。”正在兴头上的年轻导游愣了一下,随即拿出导游特有的唇舌本领:“我是在对我的客人说我的个人观点,你不愿意听可以不听—何况你要知道,听导游的解说是要付钱的,你付钱了吗?”我则正在气头上,提高音量告诉眼前这位无论怎么看都不大可能读过莫言的年轻人:你现在是导游,不纯属个人!这里是公共场所不是你家客厅,你不能以导游身份在这里信口开河诱导游客。说罢转身离去。毕竟我是来旅游的,不是来和她讨论莫言的。
喏,你看,无论是小时候光着屁股在荒草甸子放牛的莫言,还是像模像样身穿燕尾服面对瑞典国王时的莫言,照样有人不理他,孤独照样存在。我倒是认为—莫言本人都未必认为—有没有人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孤独的时候是否仍会被什么“感动得热泪盈眶”,也就是说孤独之中是否怀有激情,是否具有感动与被感动的能力、是否还有审美的能力。有,孤独便是财富;没有,孤独就是一文不值的自怨自艾。可以断言,如果当年莫言没有被鸟的叫声之美“感动得热泪盈眶”,而是无动于衷充耳不闻,那么他的作品就不会感动诺奖评委,他身上也就不会落满诺奖的花朵。
捎带着再说一下我。论事业成就和声望,我当然远远比不上莫言。但在孤独经历这点上,和他颇有相似之处—如何孤独绝非诺奖得主的专利—莫言没念完小学,小五都没念完;我没念完初中,只念到初一就因文革而“停课闹革命”。闹了一阵子就回乡干农活了。薅地、锄地、割地,日出日落,风里雨里,除了放牛几乎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了。而我又与人寡合,上工下工基本独来独往。孤独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了。就在那样的环境与心境中,收工路上不知有多少次独自爬上路旁的小山冈,坐在冈顶上遥望远方或灿灿一缕横陈的夕晖,或红彤彤挂满半个天空的火烧云。有时豪情满怀,有时黯然神伤,偶尔潸然泪下。而后扛起锄头,拍拍打补丁的裤管下山回家。晚饭后在煤油灯把火烧云写在日记本里。几年后忽然有一天,我放下锄头奔赴省城一所高等学府。在某种意义上,是孤独中的感动拯救了我。或者说和莫言同样,即使在孤独中也没有失去感动或被感动的能力,没有失去审美的能力。是的,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孤独才会成为一种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