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庆祥
老宅东侧是一条引河,往北六七百米,引河穿过大堤上一座小型闸口,连通着黄河,使这条小河成为黄河的支脉。它引来河水,浇灌着数千亩良田,为这里注入生机,哺育着这片土地生长。
村北的黄河,一百四十年以前从河南铜瓦厢决口回归故道,打破了大清河尾闾千年宁静,将一片富庶之地,变成水乡泽国,从此,那里成为无数流离失所者的故乡。大河汤汤,在渤海岸边诞生出数千平方公里土地,灾民们朝着海的方向,逐河而来,在这里重建家园。八十年前,爷爷和父亲随着赶河向海的人群,来到这里。于是,黄浊漫流、沼泽遍野的土地上,生出许多茅屋和草棚,那茅屋草棚又像盐碱地上的红荆、芦苇,繁衍出后来被称为村庄的聚落。
满目荒野,记录下灾民的凄惶命运,人们对这条大河爱恨交加。利河、害河的争辩中,我渐渐明白,利与害,仅是对大河的浅表理解。大河蕴含着更深的文化,记忆并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命运。
五千年前,一个信奉鸟图腾、后被称作东夷族裔,从东南沿海崛起,远征北上,择一脉黄流而居,加入与华夏族群的博弈。从龙山文化时代到夏、商、周三朝,东夷与华夏在黄河流域交替勃兴,互为主宰,成为中华远古文明进程主流;自古,黄河又是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的屏障,她见证了民族冲突与融合、大河文明推陈出新的激荡,她像一个老人,目睹着漫长历史进程。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大河以暴戾乖张的性情,陶冶涵养着一个民族的精神,涵养着她的气度,确立了大河广阔流域政治中心的地位,延续她经久不衰的气脉,使她屹立东方五千年而不倒。一个民族的母亲河,岂可以利害之河而论呢?
在我的记忆里,引河上的小闸,前身是一座二百多流量的大闸,它带来了家乡第一次地理变迁。大闸修建于五十年前。随后,在“人定胜天”的旗帜下,数万民工从四面八方涌来,筑堤修坝,把广袤荒野分割成棋盘式的区块,实施分区灌溉。闸口附近村庄,像棋盘上的棋子,辗转腾挪,为水利工程让路,老家村庄被一条引河一分为二。开闸灌溉季,村庄四周汪洋肆意,浊流带来的黄土年年累积,掩埋着退海之地的荒蛮。
岁月无声,大河逐海远去,原野蜕去曾经的荒芜,一条引河守护着这里的一片安详,河水流经处,土地还在悄然生长。
夏天月夜,我默立在引河小桥上,静观河水在波光中远去,倾听流水私语,它是大河的一脉分支,诉说的正是身后黄河的故事:大河不舍昼夜,万年不息,经流万里来到这里,途经处,把黄土高原一张清秀俊朗的脸,雕琢得满面沧桑,成就了一个移山填海的传说,造就出万里平川,从此文明兴起,点亮中华民族的文明曙光。我浮想着:它起于青藏高原,源头上扎曲、卡日曲、约古宗三脉清流,跋涉万里,会不会正从我脚下经过?五千年前,黄帝抖落在高原上的满身征尘,会不会正在我脚下沉积呢?
月光如水,村庄罩上一层清辉,为房舍树木平添绰约姿容。小桥南北,两座扬水站分立引河两岸,它们像两个巨人,安静伫立。农田缺水时,引河开闸,电机将河水提上河岸,通过配套沟渠输入田间,实现自流灌溉。大片荒碱不毛之地,深耕之后,灌水浸泡、换水洗碱,实现泥沙沉积和脱盐碱化改良,变成稻作良田。农人们借机用水泵引水到门前的菜园,黄河泥沙,使家家户户田园无时不发生着抬升变化。
河水流淌,累月经年,泥沙淤塞河道、沟渠,开春“清淤”是黄河口例行水利工程。清出淤泥,堆积于引河两岸,成为附近村庄建房、垫宅基,城市建设、绿化取土之地。老宅依傍引河,近水楼台,有取土之利。母亲是个持家有方的人,每遇引河来水,她便督促哥哥们浇灌门前菜园。一年开春,引河“清淤”,她找到施工队,让泥浆泵抽出的泥浆直接注入院内菜地,几经沉积,门前菜园淤积抬升与宅基成为一体。
新建房屋,宅基高度照应四邻,避免地势之欺,是农村不成文的规矩。家中老宅翻新,地基与周边新房等高。新房建好,回家小住,发现宅基地平已达邻家舍弃旧房窗台。数十年间,村庄宅基普遍抬高一米有余,一切都发生在悄然之间。
记忆中那些陈列在荒原上、纵横交错的堤坝呢?恍然发现,它们已经在时间里抹平,人赋予大地的记忆消失。沧海桑田,逝者如斯,令人心生慨叹。
这个世界上,有一片变迁最快的土地,那是黄河口,那是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