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醉
山海经

琉璃醉

2022-11-13 大众日报 07版
  □ 蒋 新

  琉璃,注定是女性的。
  她从女娲那里来。
  初秋,我走进了山东博山炉神庙,瞻仰供奉的神像女娲。面对慈祥、垂目的神采,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位人类的创造者,面对共工撞坏的不周山,以母爱的大慈大爱和父爱的勇毅果敢,开始了炼五彩石以补苍天的伟业。
  炼五彩石并非易事,须天天劳作。采日光,捋月媚,取山泽,摘星辉,从五行金木水火土,到五音宫羽角商徵。终于,众生期待的“五彩石”,在山岳欢呼和惊天动地的轰鸣中冶炼而出——苍天以补,天下太平。
  女娲用来补苍天的五彩石就是琉璃。
  至今,被誉为中国琉璃之乡的山东博山,一代代琉璃工匠们,依旧虔诚地供奉这位从远古走来的伟大创造者,享受世代相传的鼎盛香火。
  琉璃源于坤,是大山吐纳呼吸形成的混血精灵。紫石,蓝石,黑石,红石,石英石的血脉筋骨和灵魂结伴而来,手牵手走进冶炼五彩石的各样大炉、小炉、圆炉和古老沧桑的八角炉里,它们在上千摄氏度的炉火里舞蹈,静坐,修炼,毫不犹豫地剥掉世俗与尘埃,以绝美精致的姿态现身人们的眼里和手里。

  拥抱琉璃的,有紫红的胸膛和肌肉分明的结实臂膀,也有将秀发挽藏起来的玫瑰脸庞。他们将一根根铁管伸进喷吐的火焰,将熔化为一体、被称作“熟药”的山石红泥挑出来,迅速归位,或旋转,或拍打,或拉长,或剪切,或边旋转边拍打边剪切边拉长。简陋的黑色铁架成为迎接一个个新生命诞生的产床。那团娇嫩的熟药红泥如同婴儿,在缠绕的缕缕青烟中,慢慢睁开惺忪的眼,有了欢笑,有了活力。每件琉璃艺术品一旦展开身姿,无论色彩、式样,还是体量,都以“玉不琢,不成器”的坚定与执着,秉承着山石的倔强和火焰的热烈,在寂静中完成裂变。
  再漫长再丰富的历史终会还原为一抔土,抑或凝练为一行横竖撇捺的符号,定格到一张纸上。冶炼、敲打和揉捏琉璃的远古工匠早已与土石为伍,然而,不同肤色和不同时代的他们,却把体温、灵魂、思想和精气神,融化为锤声和火焰,毫无保留地让琉璃去收藏。琉璃艺术与纸张、书画、雕塑、青铜、陶瓷、丝织、木器等艺术手挽手承载着人类文明的赓续,让我们透过一件件可视的物品,回望大胆追求美的座座火炉。火焰裹着每个年代的基因和智慧,使眼前这些无声载体,经手纹历心血越春秋,让享受宇宙飞船和高铁时代的你我,得以聆听遥远的驼铃回响。

  壬寅正月,当我踏着冬奥音乐的节拍走进清华大学美术馆,饱览在那里展出的琉璃艺术品。西方的,东方的,远古的,近代的;色彩斑斓的,素雅洁净的;无论点缀的摆件,精巧的珠子灯盏,还是日常使用的器皿;妩媚的花瓶与圆盘,无不披挂着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日月星辰的熏染包浆,各自站立一方。硕大的空间瞬间感到拥挤,时间的重量在纷至沓来的交汇中,有了铿锵与纤细的脚步声,一切艺术的智慧与密码在这里握手和碰撞。地中海东岸的玻璃灯,一直闪烁到拜占庭。古埃及的那炉火焰,给丝绸之路增添了喋喋不休的交流话题。陕西法门寺地宫,有了琉璃器皿的珍贵摆件。大唐中空的那枚圆形“果器”,链接起方正细腻的各样马赛克。
  艺术之河带着自己的声音,向前跌宕,汩汩流淌。由西方到东方,或者由东方到西方,让“颇璃”“流离”“药玉”“料器”“瑠璃”的不同称谓,涂抹上“琉”光溢彩的岁月光辉。这种骄傲的色彩,让千山拥抱的山东博山古城,有了独树一帜的耀眼文本。穿城而过的孝河岸堤,也被稀罕的马赛克装点出一抹红光绿影,文化的交汇和交汇后的文化,成为不再熄灭的倔强和恒久的火把。

  琉璃珍贵,珍贵得如天边的彩云。有岑参的诗为证:“千家献黄金,万匠磨琉璃。”我们的想象虽然可以无障碍穿越,依旧描摹不出那个极其宏大的场面。白居易长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时,说不定正在品赏一件琉璃茶盏,一件玉壶,或者一枚灵巧的摆件。身边说不定有谈笑的诗友,或者绕膝的子孙。那个“脆”字,衬托出许多可以想象的画面,也衬托出琉璃不同凡响的高雅品质——它是足以乱真的宝石玉翠。琉璃历来有“假玉”的名号,它像“药玉”的称谓一样,是琉璃引为自豪的术语。因为“假玉”对琉璃而言,从来不是贬义词,它以高贵稀有的姿势,灿烂于佛寺和庙堂之上。你看诗人陈陶写的《双桂咏》:“琉璃宫殿无斧声,石上萧萧伴僧老。”再看大诗人元稹吟咏的《西明寺牡丹》:“花向琉璃地上生,风光炫转紫云英。自从天女盘中见,直到今朝眼更明。”钟情和喜爱琉璃的何止这几位大咖?掀开春秋文章和汉唐诗页,瞅一眼宋元明清典籍,那“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的各样情愫,都会涌来与你我撞个满怀。
  这“假玉”假得让人忘怀和神往。
  人们钟情琉璃,在于它的美丽,更关乎它的无暇气质。它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苟活不是琉璃的选项。它们源自万万年的大地深处,一旦走来,经历过熊烟烈火,见过风雨,沐过霜雪,伴过酒香和铁器剑鸣,听过激奋和郁闷雷声,无数次摔打与无数次涅槃,才有了千年后的宁静坦然。它可以观,可以赏,可以叹,可以思,无论薄如蝉翼,还是厚如秦砖,都卓然不俗于大雅之堂和市井人家。它们负女娲之命,载道而来,出深山而远粗俗,经烈焰而绝骄横,无论晶莹与娇媚,俏丽与憨拙,都以天然的定力,摆一方静谧达观给有梦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