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志杰
　　壬寅深冬，我去拜访书法家梁修先生。前两天辛冠洁先生以101岁高龄仙逝，我们的话题始于此。将近85岁的梁修与冠洁老相识数十年，以工作而识，为老乡而近，握艺术为线，因博学多智而成为至交。
　　庚子年前，梁修居京城小儿住所为老伴寻医疗病，安顿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却是看望久未见面的冠洁老。某日，梁修给冠洁老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家里阿姨，梁修报上名来，坐在电话机旁边的冠洁老虽少有耳障，梁修二字却听得清楚，接过话筒就说：15年没见了，你哪天到我家啊，搬新家了你还没来过呢。梁修说明天吧，冠洁老笑应，就定明天中午家里吃饭。梁修心里盘算，可不是吗，退休之后就见过冠洁老一次，整整15年，冠洁老竟然记得这么清楚。翌日上午，梁修和老伴、儿子、亲家，准时到达冠洁老位于朝阳公园旁边的新家。冠洁老原来住西便门国务院宿舍，梁修记忆很深，那次他在冠洁老家待了一天，看了好多他的藏品。其中一幅挂在房间的何香凝的画，还有廖承志的题跋，相当精彩。梁修还记得冠洁老的老伴，曾任大众日报编辑的张一萍老人说，冠洁都把钱贴墙上了。
　　冠洁老开门迎接，见站在面前的不是梁修一个人，而是四个，还未等梁修介绍同行者，冠洁老就开口了：啊，四个人。接着招呼家里的阿姨：快去楼下加菜。山东人的直爽尽显。冠洁老说，昨天到阳台弄鸽子粪养花，不小心摔了个后蹲，仰面躺下。阿姨正好有事出门了，当时他就想，是一直这么躺平呢还是自救，最后他选择了自救。尝试用手四处摸索可以抓到的物件，然后以此助力翻过身来，趴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再用两手支撑艰难坐起来。冠洁老说，除了耳朵有一点背，其他一切正常，世界上有个寿命很长的人今年127岁，我让他两岁，活到125吧。
　　梁修说，冠洁老是一位闲不下来的人，他写了那么多著作，记了不知多少笔记，97岁了还自己在阳台鼓捣花草，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梁修在拜访冠洁老当天写下的日记中这样说：“辛老今年97岁，身体硬朗，一生不吃药，不看病，不量血压。家人不久前勉强其去做体检，辛老对大夫说，查出问题我认输，查不出问题，你认输。做了七项检查，全在正常指标之内。现在视力没问题，只是听力下降稍多。”
　　冠洁老是一位老报人，曾任大众日报总编辑，也是文史、时政、哲学研究专家，更是收藏大家，在收藏界颇有名声。梁修则是篆刻、书法、绘画兼修，有着深厚的文史学养。两个人的交往自然离不开冠洁老的收藏和梁修的书法艺术，此次见面一如既往，谈收藏与书法。冠洁老拿出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宋拓唐颜家庙碑》和《晋爨宝子碑初出土拓本》，送给梁修请其“通览”。梁修先生说，这两种拓本的原本都是冠洁老的藏品，他打开《宋拓唐颜家庙碑》让我看，上有冠洁老的朱红题字“2006年11月22日，得自嘉德”，顺下嵌有冠洁老的四枚收藏章印，其中的第一枚便是梁修给他篆刻的“狗年生”。因为冠洁老生于1922年，农历壬戌年，生肖属狗。印中一只活泼可爱的长颈狗，翘着尾巴，眼望远处，威风凛凛，寓意狗年康安，既是对冠洁老的祝福，也是一种希冀。冠洁老将其印在自己喜欢的《宋拓唐颜家庙碑》拓片上，可以想见，他对梁修所刻这枚印章多么喜欢。而对于冠洁老送的《晋爨宝子碑初出土拓本》，梁修则是喜爱有加，他把冠洁老讲的关于原碑发现的经过写下来，贴在书的扉页，故事性很强。梁修说，可能很多人不认识这个“爨”字，但看了此碑在云南曲靖被当地官员与百姓千方百计保护下来的壮举，无不赞叹。拓片还有梁启超等大家的题跋，冠洁老之所以如此喜欢这张拓片，原因在此矣。
　　冠洁老爱上收藏由来已久，第一次买的藏品是1947年解放济南时他随军进城，在一家文物店花很少的钱买的一件瓷器。他的主要藏品始于在北京工作之后，那时收入少，但东西也便宜。他曾经收藏了齐白石画作精品四条屏，从白石老人那里买时不过百元，后来他看到类似的白石画作在拍卖会上被炒到了好几个亿。早年还可以东拼西凑买得起，后来就是借钱也买不起了。再见到比以前的藏品更具有收藏价值的东西，就千方百计变卖旧藏品，把资金用活，拍进自己更喜爱的新藏品。如此进进出出，藏品不断更新。冠洁老给自己的斋冠名：不知足斋，自己则是：不知足斋主。
　　冠洁老生长在济南章丘，曾经在济南工作多年，与梁修和已故著名诗人孔孚相交颇深，可是互相之间并不知道对方也认识第三方。梁修虽与孔孚相识晚于冠洁老，却也是相知恨晚，彼此心领神会，成了莫逆之交，与此同时冠洁老与孔孚又是相识于新中国成立前的老战友、老朋友。直到有一天梁修跟冠洁老说起孔孚给他写的字，才解开这个谜团，从此以后三人间常有好诗、好书法，还有好听的故事。惜孔孚先生早逝，“三驾马车”成了“二人转”。梁修让我看孔先生写给他的字，那么飘逸，符合孔孚诗风与人格。给我看冠洁老写给他的信函，还有他写给冠洁老的信札复件，大开眼界，方知“士”与“士”之间的交往是这样清雅。
　　那次临别时，梁修说，他因罹患高血压病很久没有动笔写字了，但是回去一定要给冠洁老写一幅字，就写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辛冠洁为辛弃疾嫡传第35代孙，家住章丘辛寨。虽然此作不是辛弃疾写在老家，但足以表现出一个山东汉子的家国情怀。此作描述的情景很像冠洁老小时候济南章丘周边，“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多美啊。冠洁老非常高兴，应允给梁修写一首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分明是冠洁老对家乡的思念与深情。梁修回到济南家中即提笔作书，一气呵成，书法风格与词作内容浑然天成，他用快递发给了冠洁老。时过许久，却没有等到冠洁老的墨宝，梁修心思毕竟冠洁老年近百岁，多有不便。不承想此别为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