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恒久长调

穿越时空的恒久长调

2023-02-05 大众日报 07版
跋履
□ 蒋 新
  一
  在《正气歌》问世740周年前夕,我又一次走进北京东城府学胡同63号,文天祥祠坐落在这里。
  胡同不长,大门不大,两侧灰墙简朴,呈八字形向外展开,与红门黑瓦相互映照,似雁翼振翅。院落十分普通,其式样与规制,在处处闪现古迹建筑的京城中轴线上,并不显山露水。然而,这座朴素的二进式院落在人们心中的分量很重,这里是文天祥生命的最后驿站,光耀千秋的《正气歌》,连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无畏豪气,从这里飞出,横亘华夏时空。
       二
  每次走进这个院落,我都像步入硕大校园的新生学子,寻觅和品读留在这里的一切符号。
  1278年5月,南宋消亡前一年,文天祥兵败广东五坡岭后被元军押解大都,锒铛进府学胡同。囚禁的日子由此开始。府学胡同是后来的名称,元初为柴市,嘈杂而不繁华。63号院子“单扉低小,污下而幽暗”,是兵马司的一个土牢。
  文天祥的才气、勇气、骨气和胆识,让胜利者刮目相看,开始了一轮接一轮的劝降。劝降花样多,队伍也庞大,既有与文天祥对阵过、厮杀过的武将,也有将他押回京城的文官,还有已归顺元朝的南宋状元和赵氏皇亲。遗憾的是,不管他们怎样摇唇鼓舌,怎样恐吓威逼,怎样笼络怀柔,都没有得到希望的结果。
  刑场上,面对刽子手的刀和西边的残阳,文天祥神色淡然,他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他泰然自若,轻轻掸去衣服上的草芥与尘土,向一路围观跟来的人群,抑或送他最后一程的市民问明方向,从从容容朝南弯下耿直不屈的脊梁,将一腔热血和满怀忠义洒向遥远地方,也将最后的绝笔写给已经画了句号的南宋:“唯有一腔忠烈气,碧空常共暮云愁”。
  那天是1283年的1月9日,距今整整740年。
  我站在院子里遥望天空,天空让秋阳洗得碧蓝,一群鸽子在飞翔。
       三
  文丞相祠前院有树三棵,松树、丁香和柿子;后院也有三棵树,枣树、李子和山楂。我不知道这些树是什么时候栽种的,也不清楚栽这些树有什么用意,但从资料里知道,枣树为文天祥亲手所植,现已作为北京市一级古树受到特别保护。这棵历经风霜、见过朝代更迭的古树,树干斑驳、皲裂、干涩,上面系着些红绸带。老树虽呈耄耋状,却不改初衷,躬躯南向,甚至青绿的枝丫,亦倾于相同方向。枣树的倔强指向与威武姿势,惊讶和震撼着走近它身边的人,以至被赞叹为“指南树”。“指南树”让人想到文天祥在刑场上的姿势。无言的古树,懂得文天祥的心,成为“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的灵魂写照与行为代言。
  眼睛又一次与树旁边的楹联碰在一起:正气贯人寰,河岳日星垂万世;明禋崇庙貌,丹心碧血照千秋。品咂着楹联,想着将他送上刑场的元世祖。这位续写中国历史、开一代新朝和疆土的人物,有许多行为和壮举可圈可点,但在对待文天祥之事上,失去了驰骋疆场的大气和海纳天下的雄阔心胸。《宋史·文天祥传》告诉我们,忽必烈不想杀文天祥,无论人格、文采、意志与胆略,他都赞佩有加,只是没有办法摇撼文天祥不做贰臣的底线和原则。面对许多蛊惑,许多别有用心的谗言,他的初衷还是被改变了,于是以“成全”为借口,将文天祥的生命永远定格在47岁上。
       四
  蓝天,秋风,古树,青瓦,与我一同站在前院东面长墙下,墙上雕刻着世人熟悉的《正气歌》,是明代大书法家文徵明的笔迹: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正气如风,如歌,旋着,飞着,弹跳着,在静谧的院子鼓荡。
  宋朝之于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它不像大唐那样豪放、浪漫和夸张,也没有汉魏与元代那样禀直与粗犷,像支多彩多姿的奇葩,在历史星空摇曳闪烁。陈寅恪先生赞其“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造极的内容琳琅满目,撩开宋朝衣角便能撞个满怀。但我不想去罗列科技发明的,商业流通的,文学的,史学的,书画的,陶瓷造船的,还有水利丝织等一切立体与生动的灿烂;也不用家喻户晓的一卷宋词,一门苏氏,一部资治通鉴,一摞可为世界第一的“交子”纸币,一卷清明上河图和一片只此青绿,来图解和诉说。单是那许多耿直不屈的形象,足以让后人仰望和深思。范仲淹、杨家将、岳飞、杨继盛、韩世忠、李清照、陆游、文天祥……他们为中国两个热血汉字做注脚,那就是正气。
  文天祥的正气迸发并非一时激愤和冲动,也不是做了丞相才萌生,而是历久弥珍的动力基因和精神基本盘,踏着生命节拍成长,融于青春的步履和成长的肝胆骨骼。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顺境抑或逆境,屈原都是他不改的效仿偶像。在受同党诬陷而遭羁押时,他抚摸牢门上的香艾长吟:“五月五日午,赠我一枝艾。故人不可见,新知万里外。丹心照夙昔,鬓发日已改。我欲从灵均,三湘隔辽海。”同朝代的岳飞,更是他仰望的一颗星。他在给友人的信函中,毫不掩饰追慕的心迹:“……先武穆王手扶天戈,忠义与日月争光,名在旗常,功在社稷。天报勋劳,虽百世可知也……”他像位铁杆追星族,以“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姿势,把偶像举在灵魂高处去崇拜和效仿。
  我吟咏院中东墙上的刚烈文字——
  孟子曰:我善养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
  这些集合在一起的方块文字,簇成一束高燃的火焰,把天地映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