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 樱
文荟
生命中的大事都与春天有关。每个人都是春天的孩子,又被春天重新定义。在我的人生辞典里,积聚着春天的雨水、草茎、蛙鸣,以及被春风吻过的玉兰、早樱和山峦。
22年前那个春天,风大如磐,呼天抢地,仿佛要把天空倒置过来。一场顽疾悄无声息降临到我的身上。病魔如烈火,燃烧,跃动,攀缘,很快体内大小关节沦陷,伴随发烧、乏力、关节肿痛,父母带我去省城大医院就诊,医生确诊为类风湿性关节炎。从那以后,“类风湿”三个字恍若上天的暗语,改写了我的人生轨迹。四处医治,游走于各大医院之间,等来的是病情反复发作,我哭干了泪水,哭哑了嗓子,心里揣着一万个不甘。
高中录取通知书来了,军训服、校服领回来了,课本包好了书皮,我望眼欲穿,不得不办理休学。关节变形、癌症晚期、身体致残,徘徊在鬼门关,这些字眼蹂躏着我,何尝不灼烧着父母的心呢?危卧病榻,亲情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体重由120斤消瘦到不足50斤,尾骨上鼓起脓包,疼起来如电流通过一般,发生痉挛,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父母没有放弃,挖地掘鼠般求医问药,终于有位外科医生答应上门为我动手术,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我清楚地记着,那天是冬至,室外大雪纷飞,母亲踉踉跄跄,跑出去接医生,连外套也没穿。术后,医生交代注意事项,因口服激素刀口不易愈合,要每天按时清洗、换药。母亲守在床前,端屎端尿,喂水喂饭,像照顾婴孩般心细如发。整整三个多月,到了第二年春天,我的刀口奇迹般愈合了,这是生命的春天啊!
我出生和成长在某高校的家属大院,周围住的都是大学老师。一天早上,下了夜班,父亲去对过校园打热水,折回几枝迎春花,嫩黄的花苞,羞羞答答,又愈发明亮,如涂上了蜡。剪枝、插瓶,不几日,竟吐新香,一寸一寸,满室生辉,我看得眼底发烫,内心沸腾,似乎听到梦想拔节的声响。
没有经历生死劫难的关隘,很难读懂春天的内涵;没有饱尝血泪交加的滋味,很难领受春天的恩典。很多时候,我们只贪恋枝头百花乍然绽放的惊喜,殊不知,人生凛冬艰难孕育的过程,是穿越黑暗世界的助跑和起跳。
只不过,我用一支笔,走天涯,闯世界,看众生,写不尽人世间的炎凉与冷暖,道不完心井里的浪漫与温情。我不知疲倦地写,投出的稿件石沉大海,没了音讯,孤灯长夜里,任绝望在纸页上疯长;我持续地发力,终于叩开报刊的大门。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是挫败和自尊把我“痛”入一篇篇文章里,在水深火热的炙烤中,脱胎换骨,羽化成蝶,又辨认星月,遇见自我——“桃李春风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以文字独酿,加之迷惘、困惑、欢喜心,加之野草、山泉、杨柳风,酿造出成千上万个春天,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一种春天就是一种命运。作家蔡崇达说过,我们的命运终究由我们自己生下。春天是我的命运,我的道路,我的童年,我未曾远逝的亲人,李白、杜甫、苏轼、陶渊明、李清照、曹雪芹,他们历经磨难而依旧春分,当我以纸为舟,落笔成诗,就成为他们的精神后裔。
辛丑年春,清明前夕,我和母亲去给父亲扫墓。山野间,空气清冽,草木清芬,深吸一口,沁着甜润。薄薄的阳光打在父亲的墓碑上,倒映出他的笑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满肚子的话欲言又止,内心猛烈翻腾,泪水簌簌而下,很快被风干成一道发疼发紧的回忆,连通蕴藏在岁月褶皱里的难忘瞬间——
上学时,父亲每个周末骑大飞轮自行车,带我去新华书店买书,铃铛声里回荡着童年的笑声;患病初,父亲天天跑出去打听偏方,进门时买回的烤地瓜,或酸蘸儿,或大西瓜,让病床上的我直咽口水;写作后,父亲骑车子去报社给我送稿件,下班后跑到学校报栏摘抄副刊文章,他目送着我的创作从本地走向全国……
那年春天,我的文章在《人民文学》全球华人文学征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在风景如画的大明湖畔,中国作协领导亲自为我颁奖,镁光灯下,眼角噙泪,接过证书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是激动,是喜悦,也略带遗憾,唯有父亲缺席。或许,人生本该如此,获得的同时,就会失去一部分,不间断地丧失,乃是死亡带给我们的预演。
擦碑,上香,鞠躬,献花。大风长啸,擦着耳际,好像父亲的呓语,又像是捎来的礼物。仪式架起桥梁,天上人间,促膝对谈。“这是你爸最爱吃的点心,还有香蕉。”“还有酒。”母亲低泣说道。当把白酒绕墓缓缓洒了一圈,抬头瞬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玉兰树干,蓦地,粉嫩的花瓣倾泻而下,如梦如幻,如瀑如溪,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你看,那是早樱,纯白无瑕。”朋友的话使我缓过神来。墓前两棵树,一棵是玉兰,另一棵是早樱。粉的更粉,白的更白,粉白之间,放飞思念。“在童年,即使无风的日子,一些树也会低声说话。”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说道。两棵树正是我的一部分,把心留这里。在地下,爷爷和父亲又能在一起喝酒叙旧了,一个劝另一个少喝点,一个说另一个倔脾气,他们爷儿俩谁也不服谁,就这样让人笑出眼泪。
扫墓回来,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能下地行走了,去找父亲,不停地跑啊跑,跑了很远的路,捧着刚印出来的新书,读给父亲听,他笑得合不拢嘴。就在我大声朗读的时候,父亲不见了,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荒芜。醒来时分,母亲喊我起床吃饭,泪水洇湿枕巾。
一种春天就是一种活法。顽疾降临是春天,大病初愈是春天,文学圆梦也是春天,这是我的活法;不放弃,不退缩,这是父亲的活法。春天的故事,是我们的命运,何尝不是所有人的命运呢?
每一个春天,都在竭力回忆往事,正如每一个冬天,都在认真完成轮回。春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