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笔

国之笔

2023-02-12 大众日报 07版
□ 刘玉林
谈薮
  几千年治乱兴亡,王朝更迭,中国许多东西变了,许多东西还是老样子,变了的就叫革新,没变的就成了传统。
  有必要说说我们这支毛笔。说起它,许多人都想到了传统文化,传统是我们的昨天,如果我们把它发扬光大,那传统就成了传承。
  一两千年以来,它还是老样子。有人说是秦国名将蒙恬发明了这支笔,其实可以确定的是,蒙恬只是对它作了改良,在上古时期它就已经存在了。可以说,有了它才有了我们可以记载的历史,它书写了我们的过去,留下了绚烂的文明。多少华彩辞章,多少盛世丹青都是出自这支笔下。
  它太简单了,就是一撮兽毛,一管竹枝。就像我们历史上那些书生,身无长物却又形单影只,它总有许多话要说,踌躇满志却又郁郁不得志的样子,文人的精神与风骨竟然全体现在这支笔上。据说,羽毛笔的兴起大概是在欧洲的七世纪,也就是我们的唐朝,这时王羲之老先生用毛笔写就《兰亭集序》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我们的书法艺术日臻完善的时候,西方才找到了他们的笔,那不过是从地上捡起的一根鸟毛。
  中国的历史既是毛笔书写的历史,也是“文臣武将”们推动的历史。“文死谏,武死战”……浴血疆场打天下的是武将,他们靠的是排兵布阵,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刃要样样精通。文臣们没有兵刃,要说文臣治国安邦也需要兵刃的话,那只有一支笔,这支笔跟刀剑一样,也有“锋”,被称作“笔锋”。别看秃笔一支,弱管一根,笔下却也能“穷神变,测幽微”。古人常说执笔是“握管而潜万象,挥毫而扫千里”,李白说“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中国的文人向来不屑于武力,诸葛亮未出茅庐,一篇《隆中对》已定三分天下,袁绍起兵讨贼,麾下纵有雄师百万战将千员,但兴师动众还是怕“师出无名”,还得靠人家笔杆子陈琳一篇檄文才能名正言顺,于是兵马未动,“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用毛笔就把曹操家的祖坟给刨了,什么“窃盗鼎司”,什么“赘阉遗丑”,曹阿瞒被这剔骨钢刀一样的文字骂得冷汗淋漓,还无法还嘴,因为人家骂得在理。所以中国文人们的“代笔”又叫“捉刀”,这毛笔是他们战斗的工具,它们是杀人于无形的,未见血光,却已是一剑封喉,虽不见丢盔卸甲,却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
  中国的文人用笔与做人又是统一的,也是有要求的。所谓“人品不高,用墨无法”,北宋郭若虚就说过“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这支笔总是被人赋予特殊的含义,一个人普普通通,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一拿起笔,他内心的高尚感便油然而生,形象也高大起来。但凡能拿起笔的人,人们都会称之为“先生”。孔乙己懂得“回”字有几种写法,也觉得高人一等,穿起长衫也算是仙风道骨,鹤立鸡群。
  与我们历史上的许多书生一样,这支笔样子太普通了,很难想象,我们的祖先用它竟然干了那么多令人叹为观止的事儿。它有“尖、圆、齐、健”四德,但首先得直,不能弯,常写字的人在挑选笔的时候会在桌面上滚一下,看笔杆有没有打弯,打弯的自然不是好笔,毛笔这东西,和使用他们的许多文人一样,有时候也是宁折不弯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于是才有了文天祥与谭嗣同的掷笔一笑慷慨赴死。
  怎样才能执好一支笔呢?既要拿得稳,捏得实,还要“掌虚容卵”,只有虚心才能够接纳,更能够包容。一支不起眼的笔总有那么丰富的变化,有中锋、侧锋、偏锋、逆锋、散锋……”用笔的方法有“勾、皴、擦、点、染……”还有“提、按、顿、挫、扭、转、折……”但任凭笔端变化万千,笔锋总得“藏”,只有“藏锋”才显得含蓄,“露锋”总是那样浅薄与张扬,一个举止张扬的人往往是修养不足的人,是不符合“中庸”之道的。所以用笔要如“锥画沙”般深刻,如“折钗股”般遒劲,如“屋漏痕”般自然率真。文人常说:“字如其人”,有些行家甚至能从字迹中看出作者的秉性甚至“高矮胖瘦”,可见用不好笔,就写不好字,更做不好人。所以在以前的私塾里,学生入学堂首先是学写字,写不好字,先生就要用戒尺打手心,一直写不好,就一直打下去,直到手心手背肿得像馒头。
  我们的毛笔一度是被“钢笔”“圆珠笔”盖过风头的,连小孩上学也不再端着砚台了,“永生牌”“英雄牌”成了身份的象征。上衣口袋插一支钢笔的是小学老师,插两支钢笔的是中学老师。再往后,钢笔都没人用了,一手好字,全让键盘给废了。
  那天去一位藏友家看他收藏的地契和房契,一些发黄陈旧的纸张泛着旧时光的味道,一开始没觉得惊奇,但用放大镜看一眼上面那些毛笔书写的蝇头小楷,不禁瞠目结舌,那些豆粒大的字迹个个清秀规整,如谦谦君子般正襟危坐,有血有肉堂堂正正。于是观者无不唏嘘,透过字迹我们看到了前人的神采,纵情抚摸时才发现它们仍如昨日般鲜活。时代在进步,但在有的领域我们却退化了,用同样的笔,我们还能写出古人笔下端庄的字迹吗?
  现在有人试图改变毛笔的样式,比如有了玉石与红木的笔杆,但总让人感觉不是它的本色与风骨,就像书写我们历史的那一位位书生,身上哪有半点浮华与浮躁,总是孑然一管,形影相吊才好。
  在一个用毛笔的国度,我用键盘码下了上述文字。在科技的发展中一些传统的衰败总如摧枯拉朽。毛笔的主流功用还是被科技产品给取代了,但仍有大量的“书画”从业者每天在手握毛笔“搦管操刀”“临池书写”。包括许多孩子也纷纷拿起了毛笔,写起了“大仿”,应该让他们知道,毛笔是“国之笔”,如果我们不能用它继续书写我们的历史,那历史就会遗忘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