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志斌
后窗
前些天,阴雨连绵,我家里显得暮色沉沉,寡味无趣。只有水仙依旧,绿叶烘托着花朵,花朵吐着芳香,芳香缭绕着书房,书房闪烁着蕊黄瓣白的光彩。
水仙多情活泼,满屋游走,扬起了万般风情,挥洒了一室清幽。我在依稀间,眼里浮现了水仙初来我家,由株丛娇小,叶片青绿,到花开之际,寒香冷艳,神骨清绝。
水仙有个别称,叫作雅蒜。水仙发育之初,资质和样貌平平,后来华丽变身,实在是质的飞跃,遂被人间看作凌波仙子。在这个过程中她不曾矫情造作,只是坦诚流变,以至于激情喷发,从而享受了“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的描述和赞美。试问这凌波仙子在何时来到人间?
清代有人写了一本《石头记评花》,以各色花木卉草缀连《红楼梦》中人物。红楼人物妙玉竟然等同水仙,是耶,非耶?由浮华世界沦落空门,守望着孤灯残照的妙玉,内心情致缱绻,自然蒸腾着迷人的韵味,令情窦初开的少年魂牵梦绕,深陷于袅娜的水仙花香中而不知折返。红楼一梦,已成绝响;水仙花开,仿佛梦中醒来的妙玉。亦复如是。
在前人作品中形容水仙婀娜似美妇,把她与兰花结为伉俪,称水仙为“俪兰”。黄庭坚有“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前句赞美水仙,后句是将水仙、山矾(海桐)、梅结为花兄弟。我欣赏凝寒花发的水仙,在严寒和大雪的日子里开花吐艳,与有着“岁寒三友”之誉的梅、竹、松同处凛冬之境而各美其美。我又见前人把水仙和白梅、蜡梅、山茶合称为“雪中四友”,甚至还有人独称水仙是“雪中花”。
在我看去,水仙花瓣卷皱,下段轻黄,上段淡白,一如玉玲珑;花儿又岂止一朵,素光隐约,洁姿摇曳,莫非又是琼楼玉宇里的金盏银台流落人间?水仙从凛冬来到春天,她也是春天信使之一。我们能在水仙叶生花开、花落香杳的时光迭变中,发现春天悄悄地来了。在百花千卉的迎春歌舞竞赛中,水仙、蜡梅、迎春花似乎也在同场表演。
我有《水仙》二首云:“俪兰腊月发,雅蒜雪中花,体素凌波子,清鳞妙玉袈。”“球根有好花,腊月水仙嘉;最美漳州种,浓香漫迩遐。”
二〇一六年春节期间,我到笔架山公园参加观赏水仙的活动。水仙各种造型,惹得人人争睹,再三盘桓,流连不去。这次活动是由漳州水仙花协会举办的,我诗中“最美漳州种”是实实在在的体验。不过在得到这样的体验之前,我还知道一些漳州水仙的故事。
人类的清苦寒碜与关爱怜悯相伴而生,水仙如天使一样来到人间。在很久很久以前,漳州还没有水仙的时候,这里一个叫园山的地方,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一个小村庄里蹒跚摇晃着。村头那户穷人家,男人出外借米去了,孩子病在床上,农妇正看着家中仅存的一碗清粥,目光呆滞散乱。乞丐来到这户人家的门前乞讨,农妇闻声即应,还将那碗清粥端送给了乞丐。农妇看着乞丐狼吞虎咽,迅疾把清粥吃完,丝毫不悔。
乞丐出门而去,来到这户穷人家的农田,俯身吐尽所吃的粥米,又纵身投入村里的小池中。第二天,这农田里竟开遍了素洁芬芳的花儿。乡人纷纷传告,那乞丐便是水仙。从此这素洁芬芳的花儿便被称作了“水仙”,水仙也成为当地的经济作物。
公元七一〇年的一天,诗人丁儒到漳州,恰在水仙时令,满目弥望,酸丁不觉就吟出“锦苑来丹荔,清波出素鳞”,这可能是歌咏漳州水仙的最早佳句。流光溢彩,斗换星移,漳州水仙不断唱响美妙的歌韵,盘绕远逸,笼盖八荒……
某日我沉浸在一幅似远实近的画境中,还悠然行走于亦寒亦幽的园囿,只觉得土坡上的太湖石恭身相迎。石前丛生的水仙茎叶修长,花瓣绽开,黄蕊凝露;石后一株山茶主干弯斜向左上方伸展,枝干乱弹如曲,枝叶疏密错落,山茶花点点缀缀于枝丛间。我心醉意阑,嗅花香、绕石径盘桓,不知不觉月牙门现出,别有洞天。原来这边厢坡地上的几多水仙花盛茎劲,只是叶多变化,折旋向背,各具夭矫不羁之神态,与几丛跳荡的青竹和一方兀立的秃岩,相向相映成趣。
那月牙门分明如天剪,浑然裁出两幅画,一是《山茶水仙图》,一是《水仙竹枝图》——这原都是我无边的心景,亦幻亦真。水仙是丹青妙笔下的尤物,我或许由是而在兹,在兹念兹,乐不思返。
如今春阳融融,放置案上、挺立清水碎石中的水仙,虽然还在吐香,但是她的花瓣已经倦了,有些魂不守舍。我知道水仙离去的日子近了。水仙,水仙,难道你一直就是这样:在短促的生命中铆足了劲,激情喷发,绚烂多彩地谢幕吗?
仿佛间妙玉来哉,对我嫣然一笑,我心焕然一新。只觉得妙玉口吐水仙样的芳香,为我娓娓道来:
水仙在你家,来而复去,去而复来,不是已经有过十多年的来来回回吗?还有那千家万户的水仙,如今也都要离去了。她们蓄情去了,还会载情而来,只是勿忘水仙给你的温情和芬芳才好。
妙玉倏忽隐身而去,我犹自喃喃道:是啊,勿忘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