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江南与地理的江北
后窗

文学的江南与地理的江北

2023-03-19 大众日报 07版
□ 王太生
  北,在地理上,是相对于南的。
  扬子江是一条飘带,飘然划出一片寥廓江天,划出吴头楚尾的狭长地带。一只鸟,飞着、飞着,过了长江,便到了江北。
  江南江北,隔江相望,江对面的人,是一粒小黑点。撑着一叶小舟,江这边的人,看得见。文学地理上,江北这片狭长地带,是属于江南的。吴承恩、施耐庵、郑板桥、朱自清、汪曾祺……江北有种甜,淡淡的清甜。
  地理上的江北味道,是维扬菜,清淡、微甜,这跟苏帮菜鲜甜可口、浓油赤酱,有相同,又有区别。维扬菜又不同于淮扬菜,过了淮河,一字之差,大相径庭。某年,去淮阴,酸菜羊肉的盛情款待,倒是想念江北的甜了。返程时,路过高邮,当地的朋友设局,那菜品清淡的甜,连同车窗外水墨画般的风景,已步步逼近了。
  萝卜干是温暖的布衣。秋天的时候,浑圆上市,红萝卜、白萝卜、青皮萝卜,轮番涌入。一时吃不完,家庭主妇“嘎崩”一声,将它四瓣切开,卤水里浸烫,家家户户搬出门板或拿起缝被子的大号针,穿起一串串,趁着大好的温暖秋阳,摆在户外晾晒。
  粗茶淡饭餐桌上的小菜一碟,小时候萝卜干吃多了,食之无味。多日不见,若有所失。居家过日子时,江北人咀嚼着萝卜干,挥洒着“难得糊涂”的板桥体、写着《背影》《大淖记事》曼妙的文字。
  江南有青团,江北有薄荷糕。薄荷糕淡淡的清甜,裹挟着薄荷的清凉与米粉的爱恋。读书郎爱吃这薄荷糕,一滴一滴薄荷的绿汁,浸润其中,薄荷的清凉,米粉的香甜,便醇醇地遇到了一起。从混沌初开中走出,米粉是温饱的关心,薄荷是上学的智慧。小时候,攥着外婆给八分钱,踮着脚尖,在南北货店的茶食柜买上一块,小书包在屁股后面,蹦蹦颠颠,便高兴地上学去了。米粉、薄荷合二为一,童年的玲珑小点,只是现在的市面上,很少再寻得这薄荷糕了。
  江南有小笼汤包,江北有翡翠烧卖。翡翠烧卖,糯甜温软。烧卖里的馅,是剁碎的青菜泥,养眼的绿,色如翡翠。烧卖外皮被捏成有褶纹的荷叶形状,放在有马尾松针的蒸笼里,一层叠一层的蒸笼,在一口大铁锅上堆积,袅袅热气穿透而过,烧卖皮馅剔透,出笼后,轻咬一口,油而不腻,甜润鲜香。
  江北人,性情有南方人的婉约,北方人的豪爽,就像一块敦实与弹性兼具的跳板,在船与岸之间连接;两滴浓淡相宜的墨,浸濡在一起。
  我的家乡是一座江水浸润的小城,从前江边古镇有渡口和码头。一条木商老街,被雨水打湿的麻石路面泛着幽幽微光。天南地北的船客商帮,在此落脚做买卖。千百年的江风吹拂,造就古镇人热情爽朗的性格,他们开酒肆、客栈、浴室,大声吆喝,并招呼着南来北往的客人。那些经年累月,在这湿漉漉的水陆码头上闯荡的异乡人,操着不同的口音,坐在小餐馆里喝酒、聊天、谈生意,品尝着刚刚从江里打上来的鲥鱼、刀鱼、鮰鱼江鲜,说“这江北菜有点甜。”他们吃了这淡淡清甜的江北菜,风里钻、浪里闯,也就不想家了。
  品不到麻,也领教不到辣。地理的江北味道把那份独有的淡淡的甜,在一派肥红瘦绿中铺陈开来。某日,设局招待一位北方朋友。客人说萝卜干,嫩、脆,有种淡淡的甜,让少上几道菜。客套与谦让,这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怀念甜甜的江村时光。我的一个老街坊,年轻时,老家住在江边。江潮退却之后,屋后的竹园内一阵哗哗乱响。开门一看,一条大鱼被冲到岸上来了。
  北岸是一种疏,南岸是一种密。一水之间,疏密有致。
  我曾无数次,在这渡口,渡来渡去。有一次,我乘车去甲地,却搭上乙地的车。在等待过江的间隙,发现甲地的车,不经意间就在身后,于是,急忙提起行李飞奔而去。那一年,同在一座城市的朋友,多日不见,停车过江,在渡轮上眺望江景的一瞥,却发现朋友就站在不远处抽烟,我们在一条船上重逢。
  渡江、渡江。渡江后,是氤氲的江北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