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多少插花人

满城多少插花人

2023-03-26 大众日报 15版

  □ 汪霏霏
  将花插在头上被称为簪花。中国先民簪花装饰究竟始于何时,已难考究。在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原始社会,生活资料极度匮乏,摆在人们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获取更多的生存资料。人们最需要的内容,往往最易引起关注。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朴实但不娇艳的豆荚花能够最早成为华夏先民的装饰题材。将时令鲜花按时节插饰在发髻间,不仅能够反映自然景观的轮回,还能浓缩出“天人合一”的气象。这是长期受农耕文化浸染,而深植于中国古人内心的不可磨灭的情怀。中国古人在漫长的社会物质生活发展过程中,逐步将花卉、节令物和中国文化相结合,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文化内涵。
  到了汉代,虽然簪花文化尚未形成风气,但花卉已开始以各种形式逐渐进入人们的生活之中。东晋葛洪辑《西京杂记全译》:“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茱萸又名“越椒”“艾子”,是一种常绿带香的植物。每年重阳节,汉朝人爬山登高,饮菊花酒,折茱萸花饰发,在手臂上系戴茱萸囊,用以辟邪去灾,延年增寿。也有人因喜欢茉莉花的香气而将茉莉花簪插在头上。广州东汉墓出土女舞俑头部的高大髻上就插满四瓣花朵,其形状很像茉莉花。
  隋唐时代,佛教的广泛传播对簪花之风的兴起也起到巨大推动作用,我们在敦煌壁画中,也能看到头戴“花鬘”的菩萨、飞天、舞姬等形象。随着佛教文化的传播,加之上层统治者的喜爱,簪花到了唐代逐渐成为一种社会风尚。“夜来微雨洗芳尘,公子骅骝步贴匀。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各色鲜花、树叶和精工巧做的步摇、花钗等饰品,高调装饰着女性乌黑高大的发髻,成为丰韵美人头上不可缺少的装饰品。甚至,人们还将鲜花做成花冠戴在头上。据《开元天宝遗事》卷三载:“长安士女,于春时斗花,戴插以奇花,多者为胜。皆用千金市名花,植于庭苑中,以备春时之斗也。”唐代初期,人们簪花多为点缀,即使是满头插花也多用小花,如李宪墓中壁画仕女发髻上多插一枝或几枝小红花,为乌黑浓密中点缀鲜色。其形象正符合诗仙李白《宫中行乐词》中所称的“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到了唐代中后期,开始流行簪插大朵花。鲜艳怒放的花朵,正与晚唐女性头上乌黑的高髻形成对比。据说唐明皇就经常为杨玉环插大朵花。
  实行文人治国以风花雪月著称的赵宋王朝,商业繁荣,城市发达,带来了花卉产业的空前繁荣,进而促成了宋人爱花、养花的社会风气,也将簪花文化推到了顶峰。在一些重要的宫廷仪式中,鲜花也成为烘托气氛的重要议程。一列列簪着牡丹、芍药和蔷薇的队伍从郊外走来,远远望去仿佛一片浮动的红云。这样的节日庆典,有时君王也会在不同场合将鲜花赏赐给身边群臣,受赏者的欢喜自不必说。雅集赏花,人们看到的不仅是不同时节的各色花卉,也是人与自然、人与人相互交融、相互交流的绝好契机。簪花成为一个无关性别、年龄与身份的集体风尚。在日常生活中,鲜花成为一种礼仪和娱乐文化,日渐深入地与人们的礼仪庆典、衣食住行、岁时节日、婚丧嫁娶、游艺娱乐等产生密切的联系,发展成为民俗。
  宋代不仅女子爱簪花,男子亦然。男子簪花在宋以前已逐渐流行。《水浒传》中描写的梁山好汉里,就有很多喜欢簪花的人物,例如小霸王周通“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短命二郎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病关索杨雄“鬓边爱插翠芙蓉”;一枝花蔡庆“生来爱戴一枝花”;没面目焦挺“绛罗巾帻插花枝”;金枪手徐宁“金翠花枝压鬓旁”。就连犯人出狱的时候,狱卒都要给他们插朵花去去晦气。
  簪花之风到了元代便衰落下去,在重大的节日与仪式中不再流行簪花习俗。元代文人地位下降,前朝的赐花受宠、杏林及第成为过往云烟,殊荣都被虚化。到了明代,贵族女性还保留着簪花的风尚。其形象如《王蜀宫妓图》,唐寅自题云:“莲花冠子道人衣,日侍君王宴紫微。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绯。蜀后主每于宫中裹小巾,命宫妓衣道衣,冠莲花冠,日寻花柳以侍酣宴……”图中所绘是五代前蜀后主王衍后宫场景,图中四个整妆待召的宫女,其中左边人物头戴的就是莲花冠,发髻间插有茉莉花,体貌丰润中不失娟秀。除了绘画作品,明代壁画中簪花的人物也比较常见,如宝宁寺明代水陆画《大威德步掷明王图》中竖发怒目的掷明王足下的一少女头上就簪有一朵红色的牡丹花。
  到了清代,簪花风俗虽日趋衰落,但在某些地区仍然保留,如朴趾源在《热河日记》中记载了满族妇女“五旬以上”犹“满髻插花,金钏宝珰”。即便年近七旬,甚至“颠发尽秃,光赭如匏”仍“寸髻北指,犹满插花朵”。
  簪花是无论性别与年龄的,一切的标准只是个人的兴趣与喜好。因此,对于鲜花的需求自然极多。城市街巷间的花店应运而生,专门以种花为业的花户更是不可或缺。卖花者在穿行弄堂深巷时,多半会吟唱悠扬的吆喝。“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此时,端坐阁楼闺房的小姐贵妇便起身,走出庭院,推开院门挑选自己中意的花插在发髻间。这曾经飘荡在历史深处的“清婉可听”的卖花声,甚至会成为江南城市记忆中不可缺少的景色。不仅万紫千红在这卖花声中,连春天也在这卖花声里。
   (作者系山东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