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逄观星】知敬畏,则思无邪——初观话剧《孔子》

大众日报记者 逄春阶

2020-09-29 09:54:10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对话难,与古人对话尤难。对话需要唤醒,唤醒自己的灵性,窥知古人的深邃。山东省话剧院厚积薄发,几代人积聚能量,三十年与“孔子”对话,风来雨去,初心不改。而今,第三个“孔子”版本又来了,张继钢导演的话剧《孔子》,在孔子2571年诞辰日济南首演,以其拂去历史烟尘的诗意表达,以其真诚的掘进式心灵叩问,再次与先贤对话,以艺术美感唤醒生命美感。知敬畏,则思无邪矣!

人与人对话的姿势,不是仰视、不是俯视,而是平视。有人说,成人与孩子对话,最好的姿势是,成人蹲下来。话剧《孔子》的对话姿势,是平视的,舞台上呈现的孔子可亲可爱可敬,有烟火气息,而同时又是诗意的浪漫的时尚的现代的,拂去孔子身上累加两千多年的“封号”美誉,还原春秋气象,让先贤尽情地在舞台上明示拳拳之心,为社稷苍生而歌哭。话剧没有刻意拔高,一切水到渠成,一点点升华出天地君子形象。以敬畏的态度平视,则有了发自内心的谦恭,有了推心置腹的倾吐,有了“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境界。

导演张继钢说过,创作话剧《孔子》不立传、不写神,只写人,重点是写“多难的圣人”。艺术家的使命就是挖掘出人物身上具有的理想主义的光泽。孔子向往的是天下大同,是人人为公,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想社会,然而他生不逢时,虽处处碰壁,但百折不挠,知其不可而为之。话剧由“君子”“进退”“为政”“去国”“见南子”“困境”“渡河”和“彼岸”八场戏构成,选取了孔子一生的八个重要节点,孔子的语录穿插其间,如大厦砖缝里的水泥,让整部剧勾连成一个整体。剧中还多次引用《易经》中的句子,印象最深的是开头和结尾孔子说的“既济”,就是既济卦,万事皆成,但需居安思危,话语中透出的是深深的忧患。我想起了《易经》“同人”卦彖辞中的话,“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看完这部戏,观众既能深切感受到内心情感的强烈共鸣,又能慢慢领悟出民族复兴的精神密码。

知敬畏,则能体味孔子作为普通人的宏阔和复杂。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比如诛杀少正卯一场戏,孔子面对杀还是不杀这一难题,苦闷、彷徨、犹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拧螺丝一样的纠结,这是一个普通人的纠结,这是一个善良人、心软人的纠结,更是一个智者的纠结。最后,背“污名”以成仁的气魄,让他狠心决断。举手投足,都有了根由,孔子立起来了。

知敬畏,方能深入历史现场,在现场还原时,又果断跳出历史现场。带着敬畏打量,是带着体温的观照。子见南子一场戏,让人眼前一亮。南子的追问,句句撼人心魄,孔子以“庄重”态度应对。这时,遮挡两性的珠帘哗然而落,这颇具匠心的“碎”,敲击着孔子也敲击着观众的心,这是两个都有抱负的男女之间的一次注定要失败的“谈判”吗?是又不是,我觉得是一场人性无解的拷问。留下的是遗憾,更是叹息。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知敬畏,则能饱含深情地掂量出用时间累积起来的人生况味。话剧有一个隐形角色是“时间”,看剧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时间之秒针的“哒哒”之声,孔子始终在追忆似水年华。行仁政而不得,55岁周游列国,席不暇暖,14年后回来,整理《诗》《书》《礼》《易》《春秋》,不知老之将至。而这一抽象的“时间”角色,是用舞台艺术一点点塑造出来的,可感可触可领会。在滔滔黄河边,孔子和一生不同道的阳货隔河对话,与老子对话,与自己对话,与众弟子对话。想起自己的家人、弟子相继凋零,悲从中过来,絮絮叨叨,忽听得一声“仲尼”的呼唤,孔子跪下来,喊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句“母亲!”浓缩了一生的这俩字,追问到了生命的根源。这一问,问出了我的泪水。时间之刀,把一个十有五而志于学的少年,刻画成满身伤痕的垂垂老者。与老者遥对的那棵长青树,印证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感叹。孔子的仁爱思想战胜了时间。内心有光的人,照亮自己,也照亮周边。正可谓,“时间”为自己照明。

不泥于眼前之实,让话剧有了灵动之感的,还有贯穿整个剧的两个人物,阳货和赖三。这两个人物作为孔子的对立面而存在,起到了穿针引线,交代剧情的间离效果,同时成为孔子所处时代的精神背景,也是孔子复杂内心世界的外化。阳货与孔子三观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赖三呢,是个小人,代表了人性恶的一面,围绕在孔子身边,经常出来辩论孔子的言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还是个俗人,良心并没有完全泯灭。他也能伸出大拇指,感叹“孔老二”未动一兵一卒夺回三座城,对孔子有中肯的评价。赖三这个人物刻画是成功的,一出场,那吊起来的尖嗓,夸张的肢体语言,滑稽可笑,一下子就让人记住了。另外,让晚孔子四百多年的司马迁穿越到剧中,为观察孔子多了一个后人评判维度,大大拓宽了话剧的审美空间。

思无邪,是孔子对诗的最高评价。我觉得,话剧《孔子》也在往这个标准上靠。比如“困境”一场,孔子带众弟子于陈、蔡之间陷入断粮绝境,大雪纷飞,众人被埋成雪堆,孔子突然伸出一个手指,道:“漫天的星斗,多美啊!”此后,弟子颜回、子贡、子路也仰起头来,惊讶于苍穹的浩瀚:“我看见了那颗最亮的星。”这不是肉眼所见,这是“心见”。看到这一幕,让我想到艾青的一首诗《吹号者》的题记:“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摩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就是心眼之见。这样的场景,恰恰是话剧的戏眼:明澈、坦荡,想象丰沛,在深邃的弦外之音中开启对人生,对历史,对文化的终极思考。孔子没有被神化、丑化、娱乐化,是被请下神坛,生活化了,社会化了。话剧,让孔子站在齐鲁大地,让他站在沂河边,黄河边,让他自由呼吸,沉思,让他避开发黄的典籍,像常人一样走来走去。舞台上的车轮是他行走的象征,竹简、晚霞、浪涛,流畅地幻化出春秋气象。

这是一部主创人员都有想法的话剧。比如音乐编排董乐弦先生,把男性视角的情歌《关雎》植入戏中,大胆地从女性视角谱曲,写出了“一群小伙子看到一群姑娘追也追不上的那种着急,而如花似玉的姑娘们,看到追求者们求而不得,表现出来那种得意洋洋的状态。”比如,为了突出舞台效果,保证衣服垂度,服装设计宋立大量采用了厚重的面料,衣服有面子有里子,最多的多达9层。角色阳货的服装,就有15公斤重。

还有舞美、视觉、灯光,合力创造超越时空的“意境”,舞台空间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一幅幅水墨画,但随着剧情的变换,配之以或浓烈或奔涌或淡然的景致,把观众领入诗的世界里,进入超现实中,让思绪飞翔。等等。一部经典,就是这样,在细微处一锤子一锤子敲打出来的。敬畏先贤,敬畏话剧艺术,这是相辅相成的。

怀揣着敬畏的态度,则有了知敬畏的团队。我听说,山东省话剧院有6位退休老演员,都曾在前两版《孔子》中扮演主要角色,但这次却甘当群众演员,杨振兴已近80高龄,在第六场“困境”中,扮演那个讽刺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农。75岁的韩春玉演的是第三场“为政”中,孔子杀少正卯时喊“慎重”的那个老者。台词只一句,但演得一丝不苟。什么是工匠精神?这就是。怎么传承,身教言传!

一部戏从无到有的过程,也是演员从幼稚到成熟的成长过程。扮演孔子的李帅,为贴近春秋时期孔子身上的古意与诗意、内外兼修,孔子擅长琴技、舞剑,李帅就让抚琴、舞剑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还查阅了大量孔子相关的资料,一年多时间里,这个年轻人努力让自己去做一个古人。扮演赖三的青年演员任兵的感悟更深,他说,他是伴随着赖三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而慢慢进步着的。“我学习的地方其实很多,每天不停地想办法充实这个小人物。有时演着演着气势会掉下来,这时导演就会提醒我,戏掉了,戏多了,回去。我觉得导演就像一个裁缝,每天拿把大剪刀剪剪裁裁。终于有一天他说这个人物成形了,我会明白原来赖三是这么个艺术形象的时候,心一下子落地了,当时真是松了一口气。”

限制是天才的磨刀石,生于约束,死于自由。有一次排练“渡河”一场戏,下了舞台,张继钢导演特意提醒扮演晚年孔子的王翔要注意舞台上的“蚂蚁”,表演时不要“踩到它们”。这场戏中,舞台上的孔子曾对一群蚂蚁抒发内心,虽是无实物蚂蚁,但观众知道那里有一群蚂蚁,王翔说导演这是告诉他,要注意到观众的注意,不要忘了蚂蚁这个细节。导演在培养每个人的行为习惯,也就跟唱京剧一样,必须做到“眼前无门,心中有门”。技艺在探索中精进,技巧在碰撞中生发,风格在打磨中养成。

我看过薛中锐版的《布衣孔子》,看过王绘春版的电视剧《孔子》,看过周润发扮演的电影版的《孔子》,还有歌剧《孔子》、动漫《孔子》。等等。这个2500多年的老人依然活着,靠的是什么?是精神。从这个层面上讲,孔子才是真正的明星,不是流星,是恒星。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他长什么样,说什么话,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我们在一起。遗憾的是,他也有被歪曲被利用的时候。但是毫无疑问,他的智慧依然滋养着我们的心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孔子,每代人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让孔子“活”着。

艺术只承认一流,时间只记住精品。话剧《孔子》离经典还有一段距离,还需要精心打磨,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说白了,演员在成长,话剧《孔子》也在成长。假以时日,保持历史耐心,这部话剧将更加夺目。

祝贺话剧《孔子》成功上演。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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