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观察|弱德之美——《掬水月在手》观影札记

大众日报记者 戴玉亮

2020-10-21 06:33:42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

□ 本报记者 戴玉亮

掬水月在手,这句诗,是不适合解读的。俗话说就是:只可意会,无法言传。这句诗包含的意象之美、想像力之奇特,以及现实与虚幻交融后构成的层叠感、梦境感、惊喜感和正在远远到来的失落感,代表了中国古诗词独有的特质。

诗歌要不要讲解?要。能不能解读?有争议。诗人凌越曾用数千字的篇幅,在《书城》杂志上逐句解读过一首当代英诗。作为我的大学同学,他事后承认,诗歌不需要解读,用心感受就好。他之所以这么做,恰恰就是想证明这一点。他的解读,其实是一个反讽。罗伯特·洛威尔也曾在《纽约书评》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论《两个诗人》,评介福特·马多克斯·福特以及洛威尔的女弟子西尔维亚·普拉斯,但他更多的是解读诗人本身,而不是诗歌。

掬水月在手,出自唐代诗人于良史的《春山夜月》。我们不妨欣赏一下: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10月16日,关于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这部120分钟长度的电影,大部分时间里,是叶先生在讲中国古诗词。讲述过程中,电影简单地穿插交待了叶先生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和关键的时间节点。

叶先生讲授诗词,开始是诗,后来是词。叶先生也写诗,而且写得非常好,大部分作品收入了《迦陵文集》。迦陵,是她早期的笔名。这个笔名,是叶先生在自己的恩师顾随先生的建议下取的。

电影里讲到,叶先生大学时听顾随先生讲课。顾先生那时四五十岁,但看起来很老的样子。顾先生从来不带课本和讲义,到了课堂上就开讲,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书写。有时候,他讲的就是自己的诗,或刚写的几句未完成的诗。一开始,对叶先生的诗,顾先生还进行了批改。后来,叶先生的诗,顾先生一字不动地给退了回来。再后来,叶先生写诗,顾先生开始和诗。有时候,叶先生一气写六首,顾先生就和六首。可以说,在写诗这件事上,叶先生和顾先生是“灵魂伴侣”。

我一度认为,写诗不会疗愈心灵,而且还会加速一个人的精神崩溃。但了解了叶先生的一生与诗词的关系后,我承认,是我过于肤浅了。

叶先生出生于1924年。1937年,“七七事变”,叶先生说,她清晰地听到了从卢沟桥传来的炮声。叶先生写道,“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之后,生活陷入困顿,她和家人只能吃发霉的面粉。1948年,叶先生随国民党海军军官的丈夫到了台湾。原本以为会很快回来,所以只带了一些书和上顾先生课时做的厚厚的笔记。哪知,这一去竟是多年。

到台湾后不久,叶先生的丈夫进了监狱。在台湾,叶先生先后历经了难产、抱着幼女被关进警察局等种种难关。这个时候的她,写下“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的诗句。是写诗、读诗等,帮她度过了一劫又一劫。在那些岁月里,叶先生用写诗这种看来极端的方式,自己抚平了社会和他人对她造成的巨大心理创伤。

在台湾,叶先生先是在中学教书,后来在大学教书,然后到美国做访问学者。1969年,她被UBC(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聘为终身教授。1976年,52岁时,叶先生觉得,这一辈子差不多了,学业有成,两个女儿也过着幸福的生活。于是,叶先生给大女儿打电话说:“你们抓紧生个宝宝吧,我可以帮你们看孩子。”结果,几天后,大女儿和女婿在一场车祸中双双离世。

多年后,从《掬水月在手》中,我们能看出,叶先生在回忆这段往事时,依然怀有被压抑的悲伤。她说,我就许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就遭到了最大的惩罚。叶先生写下了数篇悼念长女的诗。比如,“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又如,“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通过诗歌,她再一次实现了自我救赎。

电影中,叶先生的一位女性朋友有段评述:叶先生一生坎坷,但她用别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把所有的磨难也好、喜悦也罢,都扯平了。对任何人,叶先生从无怨言。她的丈夫,并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但别人说起她丈夫的过分时,叶先生最严厉的批评也不过是一句:这个人啊,就这样。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句话,对叶先生是个很好的注解。

我相信,叶先生的内心也有波澜起伏,但她控制得很好,一如她那平静如水的干净外表。片中,白先勇用四个字形容叶先生:意暖神寒。我觉得,再恰当不过。

1974年,叶先生到祖国大陆探亲。像俗人一样,叶先生途经香港时给亲朋好友买了很多东西,甚至还有一台电视机。回到大陆的她,一气写下了1878字的长诗《祖国行》。诗中有云:“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因为此诗,台湾当局禁止叶先生的任何文字在台湾发表。

1978年,叶先生申请回国讲学,1979年得到批准。一开始,安排她在北京大学教书。但南开大学听说后,硬是把叶先生抢了过去。在南开,叶先生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座无虚席。这时,她写下“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1989年退休后,叶先生每年用一个学期在国内讲学,其余时间则活跃在加拿大、美国及港澳台等地的古典诗词讲坛上。1989年,叶先生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1997年,国内出版了叶先生10卷本的《迦陵文集》。2018年,叶先生(加拿大籍)入选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2019年,叶先生获南开大学教育教学终身成就奖。

《掬水月在手》中,借一位台湾文学教授之口,简单总结了叶先生的中国诗词心灵史。

第一阶段,是李商隐。这个阶段,叶先生的诗词研究和教学工作开始往深处拓展。片中,叶先生吟诵了李商隐的《锦瑟》等诗。她认为,在中国古诗词中,李商隐的诗最具想象力。李商隐有独特的话语体系和完整的情境系统,别人学不来。

第二阶段,是陶渊明。在这个阶段,陶渊明的诗和为人处世哲学,帮叶先生建立、完善了自己的人格体系。正是性格的最终养成,成就了叶先生处世不惊的人生态度。

第三阶段,是杜甫。到了这个阶段,叶先生的研究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境地。电影中,叶先生说,杜甫早期的律诗其实写得很笨,但到了最后,就灵活多变了。

在西方,李白是中国最出名的诗人。李白的诗,我很喜欢,意象多变,想象力高远。李白是个天才,起点太高,刚出手就有杰作。但我认为,杜甫更伟大。他的伟大在于,他是历经磨难的天才,并一步步爬上了山巅。他的伟大还在于,始终如一的现实主义和对百姓疾苦的强烈关注。这种关注,远远超过了他对自己成就的关注。

晚年,叶先生推崇朱彝尊。

请原谅我的无知,不知朱氏为何人。从网上我查到:朱彝尊是清代词坛领袖,和陈维崧并称“朱陈”,开创了清词新格局。朱彝尊的词,词律工严,用字致密清新,意境醇雅净亮。

电影中,对朱彝尊的作品,叶先生并没有说太多,而是用一个词进行了高度概括:弱德之美。叶先生说,自己无法用汉语来形容朱彝尊,于是用英语造了一个词: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然后自己又译成了汉语:弱德之美。

我用软件尝试着翻译了一下,显示为:消极美德之美。这个翻译,太不美了。

我想,弱德之美这个词,用在叶先生身上是恰当的。用在纳兰性德、柳永身上,也是合适的。用在李清照那儿,就反了。李清照是个女人,但骨子里比男人还硬。她不弱。

电影《掬水月在手》里,谈起叶先生时,诗人痖弦讲了一件趣事。大体意思是:台湾写新诗的和写旧诗的,很少来往。每年端午节,台湾会举办诗歌节,但新旧诗人从来不坐在一起吃粽子,因为大家对屈原的理解不一样。所以,你纪念你的屈原,我纪念我的屈原。有位德高望重的学者说,你们看看叶嘉莹先生的文章吧。诗歌之美,不在于新旧,而在于诗歌本身。后来,写新诗的和写旧诗的,就坐在一起吃粽子了。

今年96岁的叶先生,现在主要做一件事:研究吟诵。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古诗词,如《诗经》、乐府诗、宋词等,很多原来就是歌词,是要唱出来的。但如何唱,早已失传。叶先生在按她的理解,试图还原吟诵。电影中,叶先生不是念诗,是在吟诗。叶先生说,当你吟诵的时候,你是在复活一个诗人的生命。

叶先生说,现在正式的学生还有一个,叫牛牛(张元昕),目前在哈佛大学东亚文学系读博士。片中,牛牛吟诵了一段,真的像唱歌。

有个两头蓝鲸的故事。说的是,两头远隔千里大洋的蓝鲸,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交流。叶先生说,她希望能将中国诗词的吟诵传统延续下去。多年以后,她是一头蓝鲸,而后人中的知音是另一头蓝鲸。两头蓝鲸,用诗词吟诵的方式,穿越时空,一唱一和。

我想,在叶先生的故乡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她的身影最终将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但她的吟诵之音,将在天地间持续回荡。

责任编辑: 禹亚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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