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人物丨他高高摞起的著作中,有一种精神在流淌
大众日报记者 杨秀萍
2023-09-22 08:51:00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我从未想到会活着回来。在部队遭到炸弹袭击或者陷入敌阵时,‘这次我完了’的念头曾在我脑子里无数次闪现……”今年是抗美援朝战争胜利70周年,97岁的抗美援朝战地记者孙佑杰70年后再次回到鸭绿江畔,难掩内心的激动。
重返鸭绿江
盛夏的一天,辽宁丹东,早晨下过小雨,鸭绿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午后天空湛蓝,鸭绿江大桥上人流如织。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97岁的孙佑杰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身穿淡紫色衬衫、黑色长裤和一双蓝色旅游鞋,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眼含热泪,情不自禁唱起《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作为抗美援朝的一名战地记者,这是70年后,孙佑杰第一次回到鸭绿江。“如梦如幻,没想到70年后我还能在鸭绿江大桥上走一走。”来回1公里多的路程,孙佑杰全然不顾双腿疼痛,坚持走了下来。
重返鸭绿江,万般思绪在心头。中朝边界处,他凭栏远眺,如今的鸭绿江两岸一片繁华。“当年我入朝时,就在这岸上目睹了美军几百架飞机铺天盖地而来,无差别轰炸朝鲜新义州。火光中,哭号声中,老百姓扶老携幼逃命……”孙佑杰回忆过往,感叹着。
在鸭绿江大桥上,老兵是最受尊重的人。很多人过来跟孙佑杰合影,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从满身的军功章上读懂了他的故事。
孙佑杰是地道的胶东人,1926年出生于山东文登县,18岁参加了八路军。“目标就是上前线”,在胶东抗大学习一年后,他被分配到了抗大宣传队做美工——“一个文艺兵”,因为他能写会画,还拉得一手好胡琴。一开始他有点不太乐意,后来接受了,虽然不是上战场奋勇杀敌,但“战争是一盘棋”。
来抗大宣传队前,部队首长交给孙佑杰的任务是“以文为枪”。当时,宣传队只有十几个人,虽然都有些爱好,但要排演文艺节目实在困难。孙佑杰一天到晚琢磨着“以文为枪”这句话,受当地皮影戏启发,他想到了尝试制作“土电影”。
他找来一个放大镜,固定在硬纸壳上,再用煤油灯光照射,室内墙上立马映出了玻璃幻灯片。在抗大一名工程师的帮助下,经过反复试验,最终制成了以汽灯为光源的铁制幻灯机。后来,孙佑杰又对幻灯机进行了改进,研究出了同时放映一静一动两幅幻灯片的方法,让十分宝贵的战地照片和他画的美术画成了会动的“土电影”。这个“土电影”,在胶东抗日根据地是首创。
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后,胶东抗大宣传队奉命调入华野9纵文工团,孙佑杰的任务仍然是搞“土电影”。因为要搜集制作“土电影”的素材,他经常去部队前线,时间久了,便萌生了一个念头:有朝一日,能当上一名战地记者。
机会出现在1950年。当年10月,凭着在济南战役写的一篇战地新闻《七斤月饼》,孙佑杰被调到27军《胜利报》。没多久,27军奉命北上,孙佑杰跟随一线作战部队出发,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地记者。
就在新义州被轰炸前的一个月,孙佑杰和战友们被送上了一列从浙江省出发,没有人告知最终目的地的列车,直到到达中国北部边境城市安东(今丹东)后,才知道目的地是朝鲜。
“抗美援朝战争是我经历过的最残酷的战争。”孙佑杰回忆。他亲历了残酷的长津湖战役,在天寒地冻、饥肠辘辘的困境中,用文字记录下浴血奋战的惨烈景象,记录下全歼美军“北极熊团”的豪情,记录下英雄部队在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
战场上,孙佑杰所在的《胜利报》有三位同事牺牲。“战地记者不怕死,一定要把战争的真相传播出去。”在这样的信念下,孙佑杰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奔走于各师、团指挥所之间,记录下战士们浴血奋战取得的胜利和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撰写了一篇又一篇鲜活的战地新闻稿件。
“战争空前惨烈,没想到自己能活着回来。”站在鸭绿江大桥上,孙佑杰凝视着新义州,70年前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又变得清晰起来……
犹记当年过江时
时至今日,孙佑杰对当时鸭绿江两岸的城市印象依然深刻:中国的安东笼罩着战争气氛,军车疾驰,行人匆忙,满街都是庄严的军人和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支援队伍。对面的朝鲜新义州,房屋建在山坡上,错落有致,不像处在战乱之中。只有更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的炮声。他想,也许新义州是朝鲜最后一座完整的城市了。
然而,仅仅十五分钟,巨变就发生了。孙佑杰目睹了美军地毯式的轰炸,高空密密麻麻一片黑点,由小变大,逐渐清晰,那是100多架美国轰炸机和喷气式战斗机,铺天盖地由南向北急速飞来。马达声响彻天空,震撼大地。来势凶猛的美军,没有袭击我国的安东,而是直飞新义州上空,从高空俯冲,各种炸弹从天而下,新义州变成一片火海。
“火光冲天,烟尘把太阳都盖住了,朝鲜那边的人们扶老携幼,从鸭绿江大桥南侧到中国这边来,人越挤越多。许多处于大桥边的人被挤出落入鸭绿江。”孙佑杰回忆。
1950年11月12日,是孙佑杰记忆犹新的日子。这一天晚上,他随27军第一梯队79师出发前往临江,这是出兵朝鲜告别祖国的最后一站。
孙佑杰被分配到79师237团三营七连,同指导员、文书、卫生员在一起。行军第一夜凌晨3点左右,他们抵达入朝后的第一个宿营地:中江镇。孙佑杰日记中记录下来的第一天见闻,就是行军第一夜遭遇的空袭。在这次空袭中,三营的军事骨干死伤20多人,全团伤亡50多人。
“眼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遍地都是废墟瓦砾,悲伤、痛苦、仇恨一股脑涌来,当时就下决心‘豁出自己的一切,生要立大功,死就当英雄!”孙佑杰说。
此后每一天,空袭成了家常便饭,防空号令时常响起,孙佑杰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空中的飞机。为了减少损失,部队坚持夜行晓宿。美军对志愿军的后勤运输车辆进行昼夜严密封锁,沿途每走一二里路,就能看到报废的汽车残骸。
在走访前线阵地上,孙佑杰目睹了敌我双方的悬殊:敌人有绝对制空权,有飞机补给,还有大量的大炮、坦克协助步兵作战。在生活方面条件也更加优越,奶粉、巧克力、牛肉、猪肉、饼干等,到处是敌人丢弃的铁皮空罐头盒子,而防寒的除了高筒皮靴、鸭绒睡袋还有一种胶制的充气褥子,只要往气门嘴里吹气,就成了一个长方形的褥子。
而27军从江南北上时,却只换发了较单薄的南方部队穿用的棉衣棉裤。有一个场景孙佑杰至今记得,许多士兵脚上穿的是在江南时发的力士牌胶鞋,脚上的热气,化成水,结成冰,双脚、袜子、鞋冻在一起。有士兵在休息过后,猛一抬脚,却把鞋帮鞋底分了家,也有士兵袜子和脚底的皮肤都粘连在冰地上。还有人想除掉胡子上的冰凌,却连胡子一起扯了下来。
“越接近作战地区,行军途中的村庄越少。部队的宿营地从山沟里的村庄变为公路两侧堆满积雪的沟口。整个部队相当于睡在雪窖里,在风雪交加的夜里,仅一天,一个营就冻伤了一百多人。”孙佑杰回忆。不仅如此,部队几乎天天靠土豆饱腹,有时土豆早已冻透,变得僵硬无比,冰冻的土豆老是打滑,反复数次啃咬,只啃下一点点冰碴碴。“我的牙齿算好的,吃一个土豆得半个多小时。”孙佑杰边演示边说。
这些场景,在电影《长津湖》里均一一再现。
战斗越惨烈越需要记录
1950年12月25日,第27军进入咸镜南道长川里地区进行整训。孙佑杰所在的《胜利报》则全力忙于出版工作。为了躲避空袭,报社的成员白天来到村外有防空洞的区域,把背包放在洞口作为凳子,挎包平放在两膝上作为桌子,借助阳光写稿或者雕刻木刻作品。
也经常面临突发情况,“小方凳被打残了,背包四五个眼子,木刻刀到处散落。”孙佑杰依然记得,有一次雕刻用肩膀抵住炮架而壮烈牺牲的80师炮兵团五连孔庆三事迹时,从中午一直到太阳落山,飞机走了又来,他进出洞口五六次才完成了木刻。
孙佑杰刻木刻用的木板,是一块黄杨木料,面积约一百平方厘米,厚约两厘米。木刻作品用刀的工序完结了,还要将木板上的画面拓印到纸上。政治部秘书科有油印机,他去借了油滚子,将木刻画面均匀地滚上黑油墨,再把宣纸放在画面上,最后用木刻刀柄在宣纸上均匀压磨,揭开宣纸,一幅木刻作品就完成了。
战场上,年轻士兵受了伤,虽然走不动了,但还请求“我要留下来,我要跟他们拼了”;士兵们面对战火毫无畏惧,一声声呐喊着“只要有口气,就要向前去”……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身为战地记者的孙佑杰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中国人民志愿军誓死战斗的决心。
“239团三营七连副班长沈永福在攻击新兴里战斗中,带领一个战斗小组突破了美军密集火力的封锁。不幸的是,一颗飞弹片打折了他的右腿,鲜血渗进雪地。他隐约看到坦克后面有大批美军士兵,此时他的腿已经失去知觉,躲闪已不可能。于是,他拿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在坦克钢铁身躯压向他的一刹那,将手榴弹塞进了坦克履带,轰的一声,坦克停止了前进,他也停止了呼吸。”对此,孙佑杰做了一幅名为《舍身炸敌坦克》的木刻作品,刊发在《胜利报》上。
当时未能见报,但让孙佑杰肃然起敬的是:“242团负责在新兴里西一座断桥处担负阻击任务的五连官兵,全部冻死在蹲守的酷冷雪坑里,但战斗队形依然完整,每人手握武器保持着准备射击的姿势。”他将这段故事写在自己的书中。
《胜利报》有两个版,每周一期,为的是让士兵振作起来,鼓舞士气。身为战地记者的孙佑杰经常爬过前面倒下同志的尸体来获得最新的故事,先后为报纸贡献了《同归于尽的幸存者》《九昼夜》《鱼水情深》等多篇战地一线的新闻。
“我从未想到会活着回来。在部队遭到炸弹袭击或者陷入敌阵时,‘这次我完了’的念头曾在我脑子里无数次闪现……”孙佑杰说,他采访过的许多士兵,在他准备问他们后续问题之前,就已经阵亡了。
在孙佑杰看来,战地记者要有正确的生死观。不怕死,更不能等死,随时随地争取不死,去完成所担负的任务。“越是战争惨烈的地方,越是需要去记录。”说到动情处,这位97岁的老人声音常常提高八度,洪亮清晰,情绪饱满,仿佛历史从未远去。
1952年停战谈判启动后,部队陆续回国。孙佑杰由于眼疾严重,告别了开满金达莱的山山水水,告别了留在异乡的英雄孤魂,却把此生的挂念留在了鸭绿江彼岸……
老兵奋笔一生
一份捐赠证书,一纸捐赠清单。这是孙佑杰此次丹东之行收获的回赠礼物。他将自己所著的8本书籍以及战争年代的木刻作品等资料捐赠给了抗美援朝纪念馆。
为了弘扬抗美援朝精神,孙佑杰愿意倾其所有。
孙佑杰位于烟台高新区的养老公寓并不大,书籍和文稿却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无论是媒体采访还是社会团体探望,他都慷慨赠书,并且一笔一画认真写上落款:“97岁老兵孙佑杰赠。”
从朝鲜战场回到祖国后,孙佑杰在原济南军区《前卫报》工作了15年,1979年转业,任烟台日报社副总编辑,1990年离休。他在和平年代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品尝了幸福的滋味。“一种幸福后的沉重令我夜不能寐。压在心底的战争记忆,那些大量的震撼人心的人和事,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我的心灵。”孙佑杰说。
“战场非常艰苦,但志愿军官兵们都情绪高涨。我时常想起这样一个场景。”孙佑杰回忆,他曾到志愿军80师坚守的山林冰雪阵地走访,看到有一个班自发地在讨论吃苦的价值。班长说:“我们今天在这里吃苦,为的是祖国的安宁和人民的幸福,值得!”战士们纷纷响应,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想象着,将来国家富强了,人民的生活会如何。有的说,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面包,喝牛奶,天天像过年一样……歼灭“北极熊团”以后,孙佑杰又来到这个班,发现这个班的战士全部壮烈牺牲,无一生还……
“这70年来,每每回忆起这个情节,我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啊!”孙佑杰眼眶湿润了,他说,志愿军战士憧憬的幸福生活已经变成现实,他们没能看到今天的幸福生活,但正是他们创造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1993年,已经离休三年的孙佑杰开始了纪实文学《鸭绿江告诉你》的写作,他要为牺牲的战友、为最可爱的人留住那段历史。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无论是走路、吃饭还是睡觉,他满脑子全是鸭绿江、全是战场。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翻阅过无数史料,多少次盯着自己的日记回忆,孙佑杰完成了这本21万字的著作,书中用30个章节,把耳闻目睹的历史——胜利与失败、英勇与怯懦、高尚和卑琐真实记录下来。他以战地记者的视角,再现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再现了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1995年4月,《鸭绿江告诉你》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全国新华书店发行。作品一经面世,文学界、文学评论界、新闻界一片叫好声。韩国国立木浦大学教授赵纪贞不仅把《鸭绿江告诉你》译成韩文出版,而且专程赴烟台拜访孙佑杰,他说:“这部作品使人们对这场战争有了更全面更客观的认识。”另外,汉城及光州有六家报刊载文,正面评价作品的真实性、公正性和可读性,使作品在韩国产生了广泛影响。
在国内,数十家新闻单位宣传了这部书的出版,那段时间,不少读者给孙佑杰来信来电,赞扬该作品是“血水、泪水、汗水润出的奇花”“感人肺腑,催人奋进”。
“谢天谢地,我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孙佑杰说,“那一刻如释重负。”
21万字,三次再版,《鸭绿江告诉你》是战地记者孙佑杰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如今,距离书籍出版又过了28年,孙佑杰97岁了。他依然能回忆起几句常用的朝鲜语,“扁机扫瓦,爬里爬里卡!”(飞机来了,快跑!)
自加入革命队伍后,孙佑杰数十年不曾辍笔偷闲,《鸭绿江告诉你》《耄耋之年再出发》《胶东老兵战地情》《红色基因代代传》……他书桌上高高摞起的著作中,分明有一种精神在流淌。
鸭绿江奔腾不息
鸭绿江奔腾不息,英雄气回荡永存。
重返鸭绿江大桥,孙佑杰偶遇了当年一同入朝的志愿军汽车维修兵崔时卓。之所以能很快辨认彼此,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挂着抗美援朝的纪念奖章,鲜红的绶带挂在脖子上,引人注目。
桥边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循环播放,在熟悉的背景音乐中,两位老兵紧握双手,回忆起那段历史,回忆起牺牲的战友,双双泪下。他们用一生守望着鸭绿江,传递着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
“我们的战友牺牲了,部队没有时间处理遗体,冬天下雪了,雪里埋一埋。委托朝鲜政府,交给你们了,你们一定要保存好,我们祖国一定会派人来取遗体的。”听着音乐,崔时卓掉下眼泪。
“我们都是战争的幸存者,幸存者之幸,不是幸在留下了一条命,而是有幸把不幸者的遗愿尽量多地担当一些。”孙佑杰说。
不幸者的遗愿是什么?是铭记一段历史,更是传承一种精神。
鸭绿江大桥上,迎面走来几位小学生,他们争相与两位老人合影留念,向老兵鞠躬致敬。这是一种精神的“接棒”,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跨越时空、历久弥新。
多年来,孙佑杰一次次出现在中小学课堂,出现在各种座谈会上、报告厅里。只要有时间,他都欣然前往。他从来都是脱稿演讲。“我不去讲谁去讲?”这是孙佑杰最常说的话,“现在的年轻人需要了解以前的历史,每次我讲战场上的故事,他们都听得非常入迷。”
“我非常喜欢给孩子们讲红色故事,革命教育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现身说法,我要用亲身经历告诉孩子们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要感念先辈,牢记历史。”孙佑杰的每次宣讲会都会因材施教,精选亲历的故事,并把哲理寓于其中,让听众铭记于心。
行程接近尾声,孙佑杰情绪依然高涨,激昂处还会比起手势。他还要再活20年,把更多红色故事讲给孩子们听,目睹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那一刻。(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杨秀萍 本报通讯员 刘家铭 报道)
责任编辑: 吕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