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酒乡·梦乡——读长篇小说《芝镇说》

大众日报记者 于国鹏

2022-04-15 12:24:00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逄春阶长篇小说《芝镇说》第一部刚刚由山东城市出版传媒集团济南出版社出版。出版之前,小说先是在农村大众报首发连载,共连载142期。不少人已经通过报纸或者微信朋友圈一期一期细细读过。合而成册,全书计32万余字。莫言先生特为题写书名,“芝镇说”三个大字很有榜书气概,朴率而又宽厚,与小说内容和作者品性若合符节,相映成趣。

        ▲长篇小说《芝镇说》封面

乡野风情里的大悲悯

《芝镇说》定位为乡野小说,书中自然少不了当地的乡村野趣,风土人情。如同莫言作品里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小说里的故事发生地芝镇,实际上就是作者老家潍坊市安丘县景芝镇。浯河也并非虚构,古称浯水,乃是潍河支流,发源于沂水太平山,流经景芝东北汇入潍河。作家们在写到自己的家乡,或者以家乡为背景写作时,往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信手拈来,游刃有余,这也是最理想的创作状态。逄春阶在自己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写到浯河。比如,2016年,《飞天》杂志发表的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醉毛蟹》,里面就出现多处关于浯河风景的描述。这些描写虽然也是涉笔成趣,但毕竟篇幅有限,空间有限,尚属吉光片羽般的一瞥。在《芝镇说》中,浯河风情获得“清明上河图”般的展开与呈现。小说第五章,也写到捞蟹子腌醉蟹的情节,“下站网的,在浯河上游选一处最窄的地方,先贴着两岸各砸进一根木橛,再在河中央打两根木橛,当中留道门上网。又回家抱来一捆秫秸,在小门两侧扎成栅栏,水能流淌却堵住了蟹子,逼着毛蟹往中间的网里钻。一直到后半夜,成群结队的蟹子来了。”熟悉这种生活场景的人,从中读到的是难解的乡愁。我老家莒县离景芝不远,两地生活方式与风俗基本也没两样。我们村南边紧挨着沭河。小说里描写的这些场景,我小时也见过,很熟悉。读到这些情节,不自觉的就会自我代入,油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芝镇说》虽写乡野,但绝非刻意搜罗乡村的奇闻八卦,更着意于书写乡村的大气象、大历史、大精神。莫言先生在谈到长篇小说时曾经说过,“长篇就要往长里写!当然,把长篇写长,并不是事件和字数的累加,而是胸中的一种大气象,一种艺术的大营造。”莫言表示,一个作家能够写出并且能够写好长篇小说,关键的是要具有“长篇胸怀”。那么“长篇胸怀”的内涵是什么呢?莫言先生认为,就是“大苦闷、大悲悯、大报负、天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感悟。”从《芝镇说》的创作看来,作者显然在努力触摸和表达莫言先生提到的这种“大苦闷、大悲悯、大报负”,致力于在宏大的时空背景中,展示家乡和家乡人的活泼性格与浑厚精神。小说中描述了公冶家族的发展变迁史,很大部分写得就是作者自己家族的发展变迁史。这里面包含着他刻骨铭心的亲身体验,他比喻作“内伤”。这些实实在在憋在心里的大苦闷,表露出来的是透彻澄明的大悲悯。当然了,有些故事运用了艺术想像和虚构,有些情节进行了艺术改造和加工,他说:“我试图让小说中的人物一直有尊严或者曾经有尊严地活着。”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四大爷公冶令棋,在家族里学问最大,花三年时间主持修家谱,还是当地有口皆碑的名中医。他“很爱面子,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但是,这里提到的爱面子,并非指爱虚荣,更大意义上是指人对德行的持守。四大爷回忆公冶家族的往事,曾说道:“汉奸不光在日本人来时有,在金代就有,元代又多了起来,清代更是数不胜数。历朝历代的汉奸啊,那是真坏!我见过汉奸,最痛恨的就是汉奸。可悲的是,汉奸都是跪着的。人一跪着,看着狗都高啊!”言谈举止间,一方土地的精神,一方人的胸怀、气魄和节操,跃然纸上。与这些人相关的那些故事,自然而然也就纯粹厚重起来。

        ▲莫言先生为《芝镇说》题写书名

家国叙事中的文化基因

写人,要写出精神来,写一个地方也是如此。从《芝镇说》中,我们读到的芝镇是活泼的,多色调的,有意味的,就在于作者与家乡的血脉一直相连并且是畅通的。

作者家乡的各种风俗,包括喝酒的规矩,小孩子过百日的礼仪,各种节气的风俗,书中都娓娓道来,极有画面感,如“咱芝镇有个风俗,惊蛰这天要早起,最好天不露明,用干艾草熏南屋北屋的四个角,用艾香驱赶虫蛇和霉味。有的人家在门口撒石灰,把石灰撒在门外,就是让虫蚁一年内都不敢上门,这和听到雷声就抖擞一下衣服一样,都是在百虫出蛰时给它一个下马威”“正月廿五,还是填仓日。也就是元宵节后第十天,也算一个节令吧。填仓,就是填满粮仓,并不是真的往仓囤里填粮,而是往画在地上的仓囤(圆圈)添加一把谷米,祈求本年是个丰收年,老天爷可以把仓囤填满”。这样的文字,活力饱满,底色鲜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但是,能够把家乡的故事说清楚,把家乡的精神气质描述准确,并非易事。有的说不准,言不及意,有的写不深,浮光掠影。说不准,写不深,主要还是心不在焉,与家乡有疏离感,与家乡连通的血脉堵塞了。气息畅通了,血脉不凝滞了,即使是一样的文字,也能传递出不一样的生命质感来。

更重要的是,《芝镇说》在家、国叙事过程中,在某些看似剪切与拼接的不确定中,展现出变化背后的逻辑与规律。这需要作者具有训练有素的观察能力,同时具有清晰的思考与判断能力。当了半辈子记者,他养成了善于观察的习惯,也磨练了长于思考的能力。比如,2010年春节,他回老家过年,从大家视而不见的日常中,敏锐发现了不平常:手写春联的少了,大多数人家贴出来的都是那种买来的印刷的春联。他随即进行了周密调查采访,结合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写成报道《浓浓墨香闻不到——手写春联快要绝迹了》,发表在大众日报上。报道有事实,有思考,观点新鲜独到深刻,先后获得多个新闻奖项。至今,还经常在媒体上看到一些模仿这篇报道的报道。

与新闻报道相比,《芝镇说》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写作更加从容,也有更充裕的时间展现传承与变迁,有更开阔的空间安放观察与思考。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李桂奎先生为这本书作序《赓续中国式传奇与传神的乡野小说》,其中评价:“《芝镇说》仿佛一部鲜活的家族史,致力于叙事与抒情交织,不仅让读者感受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和流转的,而且还让读者领略、领悟人生的真谛;《芝镇说》仿佛一幕剧,在以芝镇为主的社会舞台上,传奇化的角色扮演与传神性的角色表演活灵活现;《芝镇说》又如一幅画卷,为历史,也为现实,绘制出芝镇这一脉人的传神的性情与传奇的故事。”作者正是在“为历史,也为现实”的叙述中,写了这一脉人,写了一部家族史,也写就了一个乡村的尊严、追求和梦想。

        ▲酿酒劳动场景的艺术表达

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钻

景芝是酒乡。《芝镇说》中多处写到了酒,以酒串联全篇。

关于酒,苏东坡在《书东臬子传后》中曾写到:“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余上者。”熟悉逄春阶的人都知道,他酒量不算大,但喜欢喝点酒,在这一点上,颇与苏东坡意趣相近。有一段时间,他喜欢收藏各地那些有特色的酒瓶。一次聚会,他告诉服务员不要把酒瓶收走,他要拿来收藏。请客的人还误以为他在暗示什么,要去从车上再拿两瓶送给他。他反复解释,我们也帮着解释,这才解脱了索酒的嫌疑。

对于文与酒的关系,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理解:“一生独爱酒,就像鸟爱飞。人没有翅膀,酒就是翅膀,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钻,想往哪飞就往哪飞!”这段话,也被印到《芝镇说》封底上了。小说写酒,并不仅仅是写喝酒。想像的翅膀钻出来,就会带着人的思考往更远更深处钻,所以,写酒,其实写得是酒背后的文化史和社会史。

比如,小说中写道,芝镇有正月初二灌新女婿的风俗,“下半晌,日头西斜了,酒足饭饱的女婿们晕晕乎乎骑着自行车过桥,那时浯河的小桥很窄,是在几个木床子上面铺着秫秸秆,也就有一米宽吧。秫秸上沙土垫得不均匀,又加上正月里客流量大,走上去需十分小心,更不用说骑车了。桥上是沾酒的新女婿、微醉的自行车、没喝酒也带着醉意的新娘子。就听西岸的孩子们喊:‘歪了!歪了!歪了!’/听到喊声,新女婿更紧张了,先是前轮左右摆,后是两脚不听使唤,三摆两摆,扑通摆到浯河冰面上。大箢子、小箢子,红包袱、鼓鼓囊囊的提兜,哗啦掉到冰面上,花花绿绿。/新媳妇站在岸上急得直跺脚,正低头瞅着呢,又听到扑通一声,别人家的女婿也掉下去了,抬起头也跟着扑哧笑了。”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场景,活脱脱的一幅民间风情画,就这样徐徐展开。这样的生活片断,有实有虚,又能脱虚入实,以实化虚,在虚实结合中,带人走进一方土地的文化与历史深处。

        ▲贾平凹先生书“留心耐烦”以赠作者

语言的意味在咸酸之外

《芝镇说》的语言是个性化的,简洁、准确、跳脱、有节奏感,读来很顺口很舒服。在文章的语言表达方面,他一直很上心。

词愈朴则意愈醇。大众日报每年会举办通讯员培训班,他常应邀前往给学员做讲座。谈到新闻写作方面的内容时,他结合自己的经验,反复提示大家要高度重视语言,切忌大话、空话、官话、套话、假话、鬼话,要讲人话。他说,人话,就是人说的话,人话必来自真诚,是掏心窝子的带着温度的话。说人话,文章才能立住,才能感人。新闻界前辈范敬宜写过的一篇文章《人过六十学说话》,他多次引用其中的一段话:“人到晚年,万事休歇,不免俯仰平生,总结得失,这时忽然感悟:尽管在报海里沉浮了几十年,其实还没有怎么学会说话。”他解读,范敬宜的所谓“学会说话”,主要是指说老百姓能听懂、能接受、能入耳入脑入心的话。只有平易,才能近人;只有近人,才能感人。

文学创作和新闻报道的语言风格虽有差异,但在“讲人话”的要求上是一致的。在语言的锤炼上,他愿意扑下身子,在民间学,向名家学。2011年2月,我们一起从济南到西安采访贾平凹先生。当时,贾平凹长篇新作《古炉》刚刚出版。采访中,他特意向贾平凹先生提了一个问题,既是采访也算请教:《古炉》中写一这样一段话,“热得能褪一层皮的夏天过去了,冬天却是这般的冷,石头都冻成了糟糕……”。石头怎么冻成了糟糕?对于这个话题,贾平凹先生很感兴趣,也畅谈了自己的想法:“汉字的创造体现了东方人的思维和感觉以及独特的审美观,是整体的、形象的、混沌的一种意象。现在许多名词,追究原意是十分丰富的,但在人们的意识里它却失却了原意,就得还原本来面目,使用它,赋予新意。就比如‘糟糕’,现在一般人认为是不好、坏了的意思,《古炉》中我这样用了。又比如‘团结’,现在人使用它是形容齐心合力的,我曾经写过屋檐下的蜂巢,说:‘一群蜂在那里团结着’。”这个采访内容最后也写到我们的报道中。就是这样通过各种机会,他耐心琢磨,认真“学说话”。

从2004年起,他又在大众日报撰开设文艺评论专栏《小逄观星》,每周一期。在长期的新闻报道与专栏写作中,他的语言形成了稳定的个人风格。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平淡。这种平淡不是枯槁。正如苏东坡所言,所谓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这种平淡有生命力,平淡中有色彩,平淡中有余味。在《芝镇说》中,经常会读到像“雪被烫得滋滋叫”“白胡子让树梢挂住了,他使劲扽了扽,把树梢扽成了一张弓,扽落了一地的雪”这样的句子,很平易,很家常,似随口而发,似不思而得,而意味又在咸酸之外。

现在,《芝镇说》第二部正在创作中。我们期待着看到更多关于芝镇的精彩故事。

(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于国鹏  报道)

责任编辑: 吕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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