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流淌看中国》:文明的故事,首先是一部水的史诗

博览 |  2025-10-16 09:57:58 原创

蔡可心来源:大众新闻

微信扫码扫码下载客户端

当迁徙季的候鸟年复一年掠过黄河入海口,当长江畔的白色灯塔目送万吨巨轮驶向深海,我们或许很少会想到,在这些司空见惯的水景背后,流淌着一部怎样的中华文明史。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在《江河流淌看中国》一书中给出了一个深邃而流动的视角:文明的故事,首先是一部关于水的史诗。

文脉兴衰的水系法则

水,是人类生命存续不可替代的前提。在早期人类还没有具备生产能力的时候,维持生存所需要的水量已经远超直接饮用的范畴。正是这种对水的原始依赖,驱使最早的人类群体走出东非大裂谷,开启了跨越非洲的迁徙征程。在文明曙光初现之前,水就已经默默划定人类活动的基本版图。

生产力低下的年代,雨水雪水受制于天时与地理,地下水开采依赖技术工具,植物体内的水只能应急。真正支撑文明诞生的,是那些流淌在大地上的河流。它们为生息繁衍提供了最稳定、最易获取的水源,一条水量充沛、流域广阔的河流,足以滋养一个庞大的人类聚落。

但是,水的存在本身并不会必然催生文明。关于这一点,葛剑雄揭示了一套精密的自然选择机制,比如:适宜的气候将古文明限定在北温带,合理的地形排除了高原和沙漠,肥沃的土地和水的利用条件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放眼全球,黄土高原与冲积平原展现出独一无二的文明孕育优势。相比之下,尼罗河虽然足够长,但两岸很大范围内都没有适合耕种的农地。从水的利用条件来看,古罗马为引水入城,不得不耗费巨资修建绵延数十公里的引水渠,而华夏大地的都江堰能获得成功,不仅源于先民“乘势利导”的智慧,也得益于河流本身的天然优势——能够以较小代价实现自流灌溉。现在回过头看,这种地理禀赋的差异,早在文明起步阶段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河流的空间格局进一步塑造了文明特质。黄河与长江的近距离共生,构建了中华文明独特的资源互补机制;两河流域文明在交流中成长;而美洲三大文明因隔绝成为历史陈迹。作为天然通道,河流既是拓展生存空间的血脉,也是国家形态的催化剂。

文明并非人类随心所欲的创造,而是在水的物质基础上,人类智慧与自然条件相互调适的产物。葛剑雄认为,任何一种文明都不是事先规划好的、完全有意识发展的结果,因此,人类与河流的互动往往起着很大的作用。读懂水的物质属性,不仅是为了理解过去,也是为了找回那种顺应自然、巧用自然的东方智慧。

水流浸润的精神世界

水不仅塑造了文明的物质基础,更深刻地参与了精神世界的构建。“同饮一江水”远非简单的地理描述,而是文化认同的生动写照。长期生活在同一流域的群体,通过共同的水源滋养,形成了相似的生活方式、文化心理和价值观念,建立起属于这片水域的独特文化。

这种精神塑造首先通过语言显现其力量。在同一个流域内,即使空间距离遥远,密切的人际交流仍然能够让方言保持一致,而“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的文化现象,则在大河流域的连贯性中得到了完美诠释。黄河中下游能成为华夏文明公认的“中原”核心,正是得益于这种以水为纽带的文化整合,才能将散落的“风”化为共同的“俗”。

在认知有限的古代,既滋养生命又毁灭家园的双重属性,催生了复杂的水神信仰体系。从黄河、长江等“四渎”的官方祭祀,到李冰父子、妈祖等地方水神,形成了完整的神灵谱系。1781年黄河决口后,乾隆皇帝特派专员探寻河源以便直接祭祀,这种敬畏虽然并不能消除水患,但在客观上促进了水资源的保护,也体现出精神信仰对现实行为的深刻影响。

对水的管理还催生了独特的制度文明。葛剑雄曾实地见证过,在北非的沙漠绿洲,基于《古兰经》誓言的水资源分配彰显着神圣与公正;在古达米斯古城,古老的草标计时法调节着水流分配。这些制度不仅是技术安排,更是文化传统的体现。而在中国古代,水管理制度更是中央集权制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以京杭大运河为例。这条纵贯南北的人工水道,最初的开凿动机是保障粮食供应。元明清三代定都北京,而周边农业无法支撑都城庞大的粮食需求,只得依靠江南漕粮北运。但将粮食绕道洛阳再转北京的方案既费时又缺水,于是元朝巧妙利用隋代运河基础,在山东段打通新航道,形成了直达北京的京杭大运河。可以说,没有这条水道,北京就难以成为三代帝都;而正因为定都于此,王朝才不惜代价维持运河畅通。

在运河山东段,由于水源困难,南四湖、洪泽湖等水源作为“水柜”蓄水济运。为此,山东设立“泉老”专职管理每一处山泉,确保泉水全部引入运河。在漕运任务完成前,即便周边农田干枯,也严禁民间取水。与此同时,运河也成了权力与腐败的温床。为保障漕运,民间商船被禁止使用运河,催生了贿赂官员、夹带私货的乱象。管理黄河与运河的两个衙门因手握巨额经费,成为明清最富庶也最腐败的机构。更颠覆我们想象的是,当时的普通人根本无法全程利用运河北上。过了江苏淮安清江浦,多数旅客必须改走陆路,连部分粮船也需分段转运。这条被视为南北动脉的大运河,实际通航条件比想象中更严苛。可见,水的管理不只涉及技术层面,更是制度与权力的体现,在展现古人高超的水利智慧时,也暴露出社会中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为理解传统社会的水制度文化提供了生动注脚。

在流淌中寻找永恒

清末以后,运河完成了漕运使命,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如今,很多地方在探寻运河的旅游开发利用。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大运河,已不仅是区域性的水道,更是全人类共同的珍贵遗产。物质遗产的修缮维护固然重要,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更为复杂,它需要传承者的代代相继,需要在“活化利用”与“保持本真”之间寻求平衡。真正体现地域文化精髓的,往往是那些深深植根于水土的方言、民间饮食、民居建筑等元素。这些文化印记的形成,无一例外都与当地的水文环境、物产资源紧密相连。

与历史上的运河相比,今天的水系环境已发生深刻变化。任何关于水文化传承与开发的规划,都必须建立在对历史原貌的准确认知基础上,否则难免陷入盲目开发的困境。

不仅运河,黄河、长江等江河均是如此。葛剑雄认为,江河孕育了人类文明,人类应该延续江河的生命。尤其是黄河流域所拥有的人文资源、历史遗迹、文化精华,是长江流域或者其他流域不能替代的,在文化传承中所起的作用是任何其他文明所不能替代的。如果从物质文明层面观察,可能会觉得黄河已经衰老,但如果从精神文明层面,看到人类文化遗产的话,就会对黄河充满信心。

在工业化与城市化的进程中,我们似乎正在逐渐遗忘这些古老的文明遗产。当河流被裁弯取直、被水泥硬化,当湖泊湿地不断萎缩,被切断的不只有自然的水流,还有水与历史、与文明本源的联系。如今,每一条静默流淌的江河,无论是否面临污染或断流的威胁,都是历史的见证者和文明的载体。因此,守护它们不只关乎环境保护,更是一场文明赓续。

让中华文明的血脉在江河奔流中永续流淌,既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对未来的责任。

(大众新闻记者 蔡可心)

责任编辑:吕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