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

董建

江南的雨，是天地间织就的软缎，细若牛毛裁碎，密如蚕丝牵愁，不似《诗经》“雨雪霏霏”的北地寒冽，只带志南和尚“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温软。它不疾不徐，落得比渭城朝雨从容，比巴山夜雨温婉，静静栖在黛瓦檐角，吻过青石板路的纹路，溅起的薄雾里，竟似藏着谢灵运“白云抱幽石”的禅意，漫过墙根的青苔，也漫过时光的褶皱。

我撑一柄桐油伞——伞面或许还印着唐寅笔下的折枝梅，踏在乌镇的石拱桥上。桥名大抵是“通济”或“望津”，栏柱上刻着模糊的楹联，像被雨浸软的旧词。桥下流水悠悠，乌篷船从桥洞钻出，船娘蓝布包头系着围裙，摇橹时橹绳“咿呀”作响，桨声欸乃里，恍见《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影，又似柳永“暮霭沉沉楚天阔”的闲。水色映着白墙黛瓦，瓦上的草芽沾着雨珠，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浓处是马头墙的剪影，淡处是云气漫过屋脊，恰如王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写意，连风都染了墨香，吹得伞角轻轻打颤。

岸边的杨柳是裁过的细笔，贺知章说“不知细叶谁裁出”，其实是春雨剪的吧？枝条垂到水面，叶尖点破镜面，惊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叠着谢朓“澄江静如练”的清，又叠着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柔。偶有白鹭掠水而去，翅尖沾了雨丝，飞进远处的芦苇荡，让人想起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渔歌——或许此刻渔船上，正有老翁披着蓑衣，钓竿斜倚船舷，鱼漂在雨雾里若隐若现。

转过巷口，青石板路忽然飘来桂花香，混着雨气更显清冽。抬头见一院芭蕉，阔叶如绿伞，雨打其上“沙沙”作响，是李清照“点滴霖霪，愁损北人”的细语，也是蒋捷“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慢。院门虚掩着，竹帘后飘出评弹的调子，琵琶轻拨，吴侬软语唱着《白蛇传》的“断桥”，字句都裹着水汽。院里石桌上温着一壶桂花酒，青瓷杯里浮着几粒枸杞，茶香混着酒香氤氲——不是浓冽的普洱，是清淡的安吉白茶，芽叶在水中舒展，像极了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韵，无需刻意，便顺着呼吸渗入心底。案上摊着半卷《世说新语》，翻到“雪夜访戴”的页脚，墨迹被雨气洇得微晕，仿佛王徽之的船，正从书页里摇进这江南的雨。

江南的烟雨，原是千年的掌故堆成的。它见过范蠡载西施泛五湖，船桨划开的浪里，藏着“鸟尽弓藏”的通透；听过白居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的咏叹，那时钱塘湖的春行，该也有这样的雨；也见证过秦淮河畔的灯火，杜牧“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夜泊，李香君血染桃花扇的风骨，都浸在这雨里，成了河灯上的诗。它还见过苏东坡在宜兴买田，“买田阳羡吾将老”的闲逸；见过唐伯虎在桃花坞听雨，“半醒半醉日复日”的疏狂；连沈复《浮生六记》里，芸娘制的“活花屏”，怕也是在这样的雨里，映着窗纸的微光。

我收起伞，任细雨落在肩头，凉意在皮肤上漫开，却想起《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静。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和着评弹的尾音，像时光在低语。或许这就是江南的馈赠——不是让你看清雨的模样，是让你在雨的朦胧里，读懂《荀子》“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的深意：知雨之美，不过是见了白墙黛瓦的景；处雨之境，才是揣了千年故事的闲，是让心慢下来，像乌篷船的橹，一摇，就是半生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