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畔，触摸五千年未断的城脉

大众网记者 魏俊怡 济南报道

济南古城心脏地带，趵突泉北路与大明湖路交叉口东北角，地铁6号线大明湖站围挡内，景象与寻常工地截然不同。没有机械轰鸣，考古人员手持手铲、毛刷，俯身探方之中，小心翼翼清理着色泽迥异的土层。探铲叩响地下九米，触及的不仅是4200年前的夯土，更牵出一座现代都市与自身千年记忆的重逢。

2025年12月11日下午，济南市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大明湖西南遗址考古发掘进展与阶段性成果。地铁6号线大明湖站建设区域内，一处保存完好的龙山文化时期城墙与壕沟遗迹逐步显露。经系统发掘与严谨论证，济南市考古研究院确认：这一发现将济南有实证的建城史，从春秋时期一举前推至4200年前。

该遗址位于济南市历下区趵突泉北路与大明湖路交叉口东北部。（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 张旭/摄）

01并非偶然的“相遇”

当“济南建城史前推1500年”成为新闻热点时，很多人将之归因于幸运。然而，济南市考古研究院院长郭俊峰告诉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这是通过前期系统性勘探发现，根据勘探结果整体分析的成果。”

这句话点破了关键——发现看似偶然，实则是制度保障下的必然。

时间回溯到几年前，情况可能完全不同。过去“先出让土地，后进行考古”的模式，常使文物保护工作陷入被动。2018年，中办、国办印发《关于加强文物保护利用改革的若干意见》，明确提出“完善基本建设考古制度”。

2024年12月，济南市考古研究院在现场清理宋代遗迹。（济南市考古研究院供图）

在国家政策指引下，济南走在了前面。

2020年6月，济南市率先在山东省内出台《济南市人民政府关于推进国有建设用地考古调查勘探发掘前置工作的实施意见》，规定国有土地出让前必须要进行考古调查勘探，将考古工作纳入国有土地出让的先行条件。

经半年实践后，济南市又于2021年1月推出补充意见，根据全市文物资源分布情况，划分了三级文物分布区，并设定不同的前置措施，创新推出考古前置“调查+勘探”的济南新模式。

按照未修订前文物保护法的规定，考古调查勘探应在建设项目开工以前进行，这样导致有些企业拿到地以后无法立即开工，增加了经费成本和时间周期成本。考古前置改革后，考古环节在土地出让之前进行，调查勘探专项经费由市财政设立，发掘经费由各级财政分级负担。考古工作完成后，开发单位可以做到“拿地即开工”，既减轻了经济成本，又缩短了建设工期。

02精密的城市“心脏手术”

发现只是序幕，更大的考验接踵而至。遗址恰位于规划中的地铁6号线大明湖站站体核心区。地铁必须建，珍贵的城墙也必须保。

一场精密如“心脏手术”的工程协调就此展开。最简单的办法或许是让地铁改线或让文物“搬家”，但济南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让现代轨道交通与四千年前的古城墙在原地共生。

轨道集团的设计师们伏案修改了多遍图纸。最终方案是颠覆性的：将标准的两层车站改为三层，整体下压，以拉开挖掘面与遗址的垂直距离。在遗址最敏感、最关键的区段，放弃高效的大开大挖，转而采用对技术要求极高的“单层暗挖法”，像做微创手术一样，一点点掏挖土方，最大限度地减少对遗址本体的震动与干扰。

“我们引入了特级减振道床，设置了物理隔振屏障，所有施工机械都经过低振动改装。”济南轨道交通集团党委委员、副总经理刘凤洲介绍。这些措施共同编织成一张“缓冲网”，旨在确保未来地铁列车运行的震动波，不会侵扰沉睡数千年的城墙。代价显而易见：仅该站点的施工工期就可能延长近20个月，整条6号线不得不考虑分段开通。

大明湖站进行设计方案及施工方案调整后，车站施工工期大约需要20个月。（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 张旭/摄）

03一部用泥土写就的“通史”

那么，付出如此巨大成本所保护的，究竟价值几何？答案藏在那深达数米、层次分明的剖面里。

现场，郭俊峰指着探方壁上颜色、质地各异的土层解释道：“你看，从最下面的大汶口文化层，到龙山文化、岳石文化，再往上，商、周、汉、唐、宋元明清。”

此次发掘的核心——龙山文化城墙，并非一个孤立的存在。考古人员发现，在后续的岳石文化时期，乃至战国时期，这段古老的城墙都曾被修补、加固并继续使用。这种沿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文明生命力宣告。

专家认为，这个被反复利用的古老城址，极有可能就是文献中屡次提及的春秋战国“泺邑”或“历下邑”所在。一处遗迹，便将考古学文化序列与历史文献记载有力地扣合，为济南找到了清晰可溯、延绵不绝的文明源头。

此外，遗址发现众多水井、水渠等与水密切相关的遗存，体现出古人对水资源的充分利用，充实了济南泉文化的内涵，对济南泉·城文化景观整体申遗、提升济南城市文化影响力具有积极意义。

龙山文化城址城墙保存相对较好，时代为距今4200年前后的龙山文化中期。（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 魏俊怡/摄）

04从“保下来”到“活起来”

将遗迹封闭保存，绝非保护的终点。济南市已明确，将对这段龙山城墙实施“原址保护展示”。这意味着，未来的大明湖地铁站，将肩负起双重使命：高效的交通枢纽与深沉的文化空间。

“目前，我们正在积极推进大明湖西南遗址展区展陈大纲编制工作，力争打造一处文物保护与城市建设相得益彰的典范案例。”济南市文旅局相关负责人透露。目前，考古团队已完成对核心遗迹的高精度三维扫描和数字化建模，这些数据将为未来沉浸式、交互式的展示提供坚实基础。

可以预见，某一天，通勤的市民在站台候车时，或许只需侧身，就能透过一道特意设计的观景窗，亲眼目睹那道四千二百年前的夯土城墙。旁边辅以简洁的图文或数字屏幕，讲述从龙山时代到今天的变迁。

这种设计，让文化遗产从学术报告的图表中和博物馆的展柜里“走”出来，融入城市最活跃的脉搏——日常通勤之中。它保护的不再是冰冷的物体，而是可触摸、可感知、可对话的“城市记忆”本身。

05制度文明对话古老文明

纵观大明湖西南遗址从发现到保护的全过程，其意义远超一次单纯的考古收获。它更像一个观察当代中国如何处理“古今关系”的微观样本。

这是一场由制度创新提供可能、由工程技术的突破实现方案、经学术研究厘清价值、最终指向公众文化共享的系统性实践。

它冷静地回答了一个快速变迁时代的关键命题：一座追求发展的城市，应如何对待它脚下深厚的过去？济南的探索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以前瞻性的规则规避矛盾，以共融性的智慧协调空间，以活态化的理念延续文脉。

周边现代建筑与古老城墙默默对峙又相互依存。这道独特的风景线，或许正隐喻着城市发展的理想状态：在坚定迈向未来的每一步中，都能清醒地背负并珍视着来自历史深处的全部重量。

这种重量，不是负担，而是根基，让前行脚步愈发沉稳坚实。层土之下的回响，终将激荡于城市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