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丨地瓜枣

食品是自然环境的产物。南方，大米唱主角，而北方的胶东一带，地瓜则扛大梁。江南不是不产地瓜，水漉漉的土壤其实并不怎么适合地瓜这种泼实作物生长，看上去叶繁蔓茂，而隐在土中的地瓜却成不了大气候，如拇指粗，似鸭蛋大的地瓜果实算不错了。叫法也不一样，南方称为红薯或白薯，显着水乡的些许柔软与细润之气；北方直呼地瓜，听来，透着一股大咧咧、石磕石的粗犷与直白。

细分起来，地瓜枣属于闲食一类。虽然它是地瓜系列产品的一种，但却极少当作果腹充饥的主食上桌。胶东一带物产丰富，不曾见到哪户人家专门把地瓜枣拿来当主粮温饱家人，倒是见得巷子里、街面上，抑或不少人多的、人少的非正式场合常有人摸出口袋中的地瓜枣啃咬咀嚼。千万别小瞧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地瓜枣，在生活窘迫的年代，小小地瓜枣曾是若干乡下人日思夜想、化解馋念，间或换来一阵饱嗝的飨人之物。除此，它同时还发挥着促进人的咀嚼肌发达和牙齿坚固的作用，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秋风起的时候，胶东乡下的农妇村姑们就悄然萌动起晾晒地瓜枣的欲望了。这个季节，秋风消除了盛夏的过度张扬和浮躁，大气亦变得愈加通透，匍匐地面的地瓜稞抖擞精气神，向着成熟昼夜旺长。田垄上地瓜鼓胀顶开的裂纹向外界透露着丰收的讯息。几场秋雨淋下来，地瓜蔓叶陆续染上浅黄。再有几番秋风漫过，霜降节气就忽地来了。这当口，胶东的不少乡间村坡就见有若干披绿着红的农妇村姑忙乎开来。晾晒地瓜枣，便是这段时节乡间颇有韵味的营生。

我老家村西崖的朱二姨是晾晒地瓜枣的好手。她20来岁时从邻乡嫁过来，当新媳妇的日子恰好是秋季。朱二姨个头蛮高，人长得俊俏极了，走下迎亲轿车时，抢喜糖的婆婆妈妈们见罢大都啧啧称好。也有撂闲话的，道人家俊媳妇怕是好看不中用，乡下活计利索不到哪里。朱二姨其实不光相貌出众，家里家外的庄户营生件件拿得起、放得下。三天喜日一过，她就跟婆婆道：“娘，您老歇着吧，晒地瓜枣俺拿手。”70多岁的老婆婆还愣着呢，人家朱二姨袖子一挽，便咣、咣、咣地擦刮起地瓜皮来啦。一会儿工夫，洗净的地瓜就满当当装了一大锅。接下来，劈柴烧火、架棚铺帘、持刀熟切、摊摆晾晒，一道道工序娴熟得很。婆婆见状，乐得满脸喜成菊花。

朱二姨心也细，晒在帘子上的地瓜枣每天头晌、过晌都挨着翻晒两遍。光线好，西北风不急不慢，个把星期地瓜枣就可以收拾起帘了。家口多的人家，等不得地瓜枣上沁出白蒙蒙的甜粉霜，就急不可待地饕餮开了。人家朱二姨不，她将收拾停当的地瓜枣用包袱包好，堆放在柳条篓里，上面盖上盖垫后，再压上大小适中的石头，过个半来月，揭开盖垫，敞开包袱，哇！沁出的甜粉霜将地瓜枣密密实实裹了起来，看一眼，口里就有馋涎溢出的感觉。“爹、娘，您老尝尝锃新的地瓜枣。”“叔、婶，您尝尝俺晾晒的地瓜枣，看看哪里还得下功夫。”地瓜枣甜，朱二姨的嘴更甜，一早一晚村西崖上的好几十户人家，都有了尝鲜地瓜枣的口福。

除了朱二姨年来年往晾晒地瓜枣，老家村子每每进到秋里，家挨家、户靠户，晾晒地瓜枣像是统一的活计。大家尽量把冬春两季当作口粮的地瓜储足后，都尽可能多地把个头小的地瓜捣弄成地瓜枣。余量大的户还多切晒大个地瓜，这些大个地瓜加工晾晒的地瓜枣成色好、甜味足，泛出甜粉霜后格外馋人，吃起来不跌份，小孩子拿着在人眼前显摆炫耀也有底气。

地瓜枣虽属闲食，但在乡下却很能派得上用场。迎来送往当礼物，不但拿得出手，彼此因为礼轻情重都很喜欢。出门访客，尤其进城时，带上一筐一篮，物以稀为贵，人家猛不丁收下这庄户礼，说不定能高兴好几天呢！

地瓜枣还能寄托情怀。上世纪80年代我在南方当兵时，每到暮秋总能收到母亲邮寄的她亲手晾晒的地瓜枣。拆开包裹，捧出黄中泛白的匀匀称称的地瓜枣时，母亲在田间在家中辛勤操劳的情景如在眼前。睹物思情，每每都是泪水盈眶。如我一样，连队里的老乡一到秋里大都能收到来自家乡的地瓜枣邮包，战友们分享时，似有暖流盈身，思乡之情，念亲之情无不油然而生。

昔年，故乡的经济落后，农技不发达，种植的地瓜多为“一窝猴”“徐薯七号”一类，个头小，要么淀粉含得多，要么水分过大，晾晒而成的地瓜枣口感虽说得过去，但总比不了如今市面上那些卖相、口感、营养成分都超好的地瓜枣，红瓤的、黄瓤的，还有含青花素的紫瓤的，样样都诱惑着人们的味蕾。说来，小小地瓜枣能有今天这样多的种类和叫好的销势，得感谢农业的科学发展和人们的多元需求。新近看报，见有资料说，地瓜，味甘性温，具有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的功效，并且还能活血、止血、生津止渴、宽肠胃、通便秘、抗癌，世界卫生组织评出的13种最佳蔬菜中，地瓜就占了一席。好家伙！一个曾不登大雅之堂的地瓜蛋蛋，现在竟还给竿子就顺爬了呢！

“地瓜地瓜，地下结瓜。春天栽秧，秋后回家。”又至冬日，客居城里的我仿佛又闻到了乡下老家溢来的地瓜枣的清香……

（崔启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