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心的三分地

大众报业·齐鲁壹点    2025-12-14 12:16:00

文|王玉河

我的老家有一处园子,园子不大,但挺热闹。

最外头,是邻着巷弄的一排高墙,墙上覆着苔藓,墙隙里探出不知名的野草。墙根下,野蔷薇开得泼辣,一丛丛,一簇簇,是那种不管不顾的、近乎嚣张的花簇。它们的枝条带着尖锐的刺,蛮横地伸向一切可能的空间,抢夺着阳光与雨露。你若从旁经过,那过于浓烈的香气会不由分说地飘过来,带着泥土的、原始的气息。

这里的生命,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它们要生长,便生长;要蔓延,便蔓延。那股子勃勃的甚至是盲目的生机,仿佛是从地底里奔突出来的岩浆。这是一种混沌的力,一种纯粹的欲望,也是教人不敢长久逼视的、野性的锋芒。

穿过这喧闹的屏障,便到了园子的主体。这儿是一片还算齐整的草地,中间两条青石板小径,已被岁月磨得温润。路两旁,是些寻常的花木,月季、百日红、牡丹,或是银杏、槐树。

这里的生命,是讲规矩的,它们知道阳光从哪个方向来,晓得雨水几时丰沛。它们也懂得权衡,将根扎在力所能及的土壤里,将花开在恰如其分的季节中。风来了,便稍稍弯一弯腰;天冷了,便暂时敛一敛身骨。它们与周遭的一切——泥土、昆虫、水分、气候,乃至那墙角的野蔷薇——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妥协,既不全然放纵,也不过分拘谨,只是在这片天地里,寻一个最妥帖、最安稳的存在方式。这是一种清醒的、中和的力,它维系着这方天地的秩序与和谐,让一切显得从容而富有生机。

而在园子的最深处,倚着一面高大、阴凉的东墙,生长着一些瘦削的竹子。它们与前面的花草树木都不同,总是那么静默地、孤直地立着。风过之时,前面的花草树木摇曳生姿,它们却只发出些萧萧的声响,清冷得很。它们的绿,也是一种沉郁的、近乎墨色的绿,不取悦谁,也不喧哗。它们似乎总在向上,向着那虚无的高处生长,节节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内向的律令。这片小小的竹林,便成了这园子里一个幽独的、沉思的角落。它仿佛时时在用严峻的目光,拷问着那一片草地的安适与那一片野蔷薇的恣睢。

我的这颗心,便恰如这座园子。

有些时候,我是那墙角的野蔷薇。一股无名的火气,或是一阵没来由的狂喜,会忽然从心底烧上来。那是一种原始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呐喊或奔跑。它不讲道理,不问后果,只是那样强烈地、真实地存在着。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看到喜爱的玩具便伸手去拿,拿不到便放声大哭,世界的规则与旁人的目光,对那时的我,是完全不存在的。这欲望的藤蔓,盘根错节地生长在生命的底层,带着泥土的气息与荆棘的锋芒。它是我生命最原初的驱力,虽然莽撞,却格外鲜活。

然而,我毕竟更多的时候是那草地上的寻常花木。那野性的火苗刚刚蹿起,便有一个更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我计算着利害,权衡着得失。它教我忍耐,教我微笑,教我将那伸出的手悄悄收回,将那涌到唇边的话默默咽下。于是,我学会了在人群中得体地言谈,在规则内谨慎地行事。我将自己修剪得合乎时宜,与环境融洽相处。这便是我与外界达成的契约,我用一部分的自由,换来了安宁与认可。这片草地,是我经营得最辛苦,也最为人乐见的部分,它平整、光鲜,维系着我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体面。

可每当夜深人静,白日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那竹林的风声便会在心底响起。它清冷地追问着:这便是你全部的生活了吗?那安适的草地,是否也是一种沉沦?那恣意的野蔷薇,难道便是你的本真?它要求着一种更高、更纯粹的东西,一种超越欲望与世俗之上的东西。那或许是良知,是理想,是一种对完美人格的向往。它使我对于纯粹的快乐感到羞愧,对于轻易的妥协感到不安。它是我心中一位严正的法官,时时审判着我另外的两种生活。

于是,这三重的我,便在这方寸的园子里,无休无止地对话、争执、妥协。那野性的力量,鼓动我冲破一切藩篱;那现实的考量,劝说着我安于现有的平稳;而那崇高的声音,又引导着我仰望头顶的星空。它们拉扯着我,使我时而勇敢,时而怯懦,时而感到生命的丰盈,时而又感到存在的虚无。

我忽然想起古人的话语来。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那“几希”的,大概便是这竹林的清影,它使人不至于完全堕入兽性的幽暗。而荀子主张“化性起伪”,那“伪”的功夫,大约便是要将那野蔷薇的枝条,依着礼法的架子,修剪培育成这园中受人称道的嘉木吧。至于老子感叹的“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则近乎道出了这所有纷争的根源——正因为有了这个具体而微的、置身于欲望与规则之间的“我”,才有了这无尽的烦恼。

风渐渐大了,竹林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我轻轻地合上园门,将那三分天地重新锁回心底。明日,我依旧要走入那人间的草地,微笑,经营我的生活。只是我知道,在我的身体里,永远奔流着野蔷薇的血液,而我的灵魂深处,也永远矗立着那片不肯俯首的、青青的竹林。

责任编辑:孔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