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区七千斤梨的“破冬”记：从冷库到心头的温暖抵达

11月的黄河滩区，寒风依旧刺骨。但六十九岁的农民薛玉水却觉得，这个冬天似乎不太一样。

11月20日，天刚破晓，那辆老拖拉机又一次“突突突”地响起来。黑烟从排气管断断续续吐出，声音却似乎比往日轻快了些。车斗里，金黄的梨子垒得整整齐齐，被旧棉被仔细地掖好边角。老伴坐在他身旁，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草屑，目光扫过那些梨，眼角笑纹舒展：“这下可好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拖拉机一路哼鸣着，稳稳驶向远方，奔向充满希望的目的地。

时间倒回11月初。东营市利津县陈庄镇新胜村的冷库内，薛玉水望着满满当当的塑料筐，眉头紧蹙。七千斤梨，像一座沉默的、金色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冷库的租金一天天叠加，如同无声的倒计时。夜里，老伴的叹息声一声接一声，比筐里的梨还要沉。

这个家庭，如同他们世代居住的黄河滩区，表面平阔，内里却布满沟壑。多年前，儿子不幸溺亡，犹如一块巨石砸碎了原本平静的生活；如今家中还有一位患有二级残疾的女儿。

薛玉水所在的陈庄镇新胜村，已有三十年的梨果种植历史。这里水土丰饶，滋养出的梨子品种多样、个大饱满、口感清甜，是当地有名的特色农产品。

薛玉水家的梨园

今年，薛玉水家的5亩梨园迎来丰收，总产量足足有三万余斤。满园金灿灿的果实，映得老两口心里亮堂堂的。那段时间，他们每天起早贪黑，一车车运往集市售卖，一天能卖出二百多斤，一天一天地卖，仿佛一点一点地夯筑着生活的希望。

可好景不长。十月的秋雨不停歇地下了半个月，通往集市的路变得泥泞难行，摊位前的人影也渐渐稀落。卖梨的节奏骤然停滞，剩下的七千斤只好匆匆存入冷库。甜蜜的收获，转眼成了烫手的心事。

走投无路之下，薛玉水又一次拨通了那个在手机里存了九年的号码。

“薄会长……”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喉咙发紧，原本想好的话，却在嘴边打了结。“别急，慢慢说。”电话那头，薄其勇的声音温和而稳当。

2016年，也是这样一座“梨山”，伴着人生至暗的时刻——儿子没了，日子塌了，家不像家。就在他绝望之际，是薄其勇带着一群志愿者，把那些无人问津的梨一箱箱买走，也把那个濒临破碎的家，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

挂断电话，薄其勇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闷得发慌。他定了定神，打开“千善助学”微信群，快速敲下求助信息：“黄河滩区老果农，家庭困苦，七千斤优质梨滞销，大家帮一把！”

寂静的夜被手机屏幕一次次点亮，消息如暖流般涌来：“我买50斤！”“给老人帮个忙，认购100斤！”“我要500斤！”……响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初冬的夜里，聚成一团温暖的、跳动的心火。

11月13日，天刚蒙蒙亮，薛玉水和老伴就驾驶着拖拉机出发了，目的地是东营市区。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寒风如刀，穿透层层衣物，直抵老两口心间。

东营宏德堂大药房门口，薄其勇已经来来回回踱了好久。他不停地看时间，目光紧紧锁住来车方向，嘴里轻声念叨：“该到了啊……”

“突突突……”终于，远处的公路上，那辆拖拉机喘着粗气，哼哧哼哧驶入视野。黑烟一阵浓一阵淡，引擎声时高时低，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火，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在艰难跋涉。

车刚停稳，薄其勇第一个快步迎上前。薛玉水动作迟缓地挪下来，腿脚似乎已经冻得不太听使唤，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薄其勇赶紧扶住他的胳膊，触到的是一双冰冷粗糙的手——手背上布满风沙与岁月犁过的痕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色。

薛玉水双手握住薄其勇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嘴唇翕动，好一会才说出那句：“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们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薄其勇没多言，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然后转身从车上搬下一箱梨。箱子很沉，金黄的果实散发出清甜的、属于土地的气息。他掂了掂，坚定地说：“咱们黄河水养出来的东西，可不能糟蹋了。”

话音刚落，其他志愿者默默围拢上来，开始搬运。“轻拿轻放，我已经分类了，别弄混了。”薛玉水的声音恢复了少许生气，一边指挥着，一边用目光扫过每一个梨，像送别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短短三日，3300斤梨有了着落，但冷库里还有3000多斤静静等待着。薄其勇没有停下脚步，他接着拨打电话，打给那些可能有余力、有渠道的朋友和伙伴，一遍遍讲述着老人的困境。

当电话打到村长家的疙瘩汤东营菜创始人代景国那里时，对方听完，沉默了片刻，问道：“还剩下多少？”

“三千多斤。”

“我都要了。”代景国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放下电话，薄其勇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也刚刚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11月20日，薛玉水夫妇再次驾驶拖拉机出发。风依旧冷，路依旧颠簸，但前方是确定的暖意。薛玉水注视着延伸向远方的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向上的弧度。

十天，心头的“山”被移走了。搬走它的，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力量，而是许多双平凡的手——几斤、几十斤、几百斤、几千斤……一点一滴，汇聚成一道温暖的河流，稳稳托住了一个在寒冬边缘摇晃的家庭。

九年黄河水，奔流不息。那份善意，却从未随波远去。

黄河静静流淌，默默见证着这片厚土之上的温暖与守望：总有一些微弱的呼喊，会被听见；总有一些下坠的人生，会被托起。那份跨越漫长岁月的托举与陪伴，或许正是这片厚重土地上，生发出的最柔软也最坚韧的根系。

（本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