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施舍还是恩惠

江陵寒冬大雪，梁元帝（时为湘东王）的法曹参军（司法官员）阴铿热热闹闹地跟同事宴饮，极欢乐，室内灯火通明。高兴之余，阴铿转头看见了传酒的侍者，正可怜巴巴地呆立一旁，眼神却死黏在烤肉和酒上。阴铿心生怜悯，随手把酒肉赐给了这名侍者。同事们都笑话他，一个奴仆哪配喝酒吃肉。阴铿却说，官吏们每天吃喝，而为他们端酒之人却不知酒肉为何味，这也太不符合人情了。用现代观点看，这个阴铿具有共情能力和换位思考意识，这种人性的悲悯很难得。这个故事类似于春秋时的楚庄王爱姬佐酒却被调戏，爱姬扯下对方帽子作为证据向楚庄王告状，楚庄王放过了此人，后来此人知恩图报，救了楚庄王一命。“阴铿赐侍者热酒”也演绎为一则感恩图报的故事。

南梁太清三年（公元549年），北方降将侯景作乱，在南京台城饿死了梁武帝。侯景东掠三吴，使富庶的长江下游地区“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南史·侯景传》）。在这场叛乱里，阴铿不幸被敌军抓住，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这时，被他赐酒肉的侍者潜入敌营，冒死将阴铿救出。种善因，得善果，这是史书作者想要表达的观点。但仔细一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个故事并没有楚庄王放过辱妾者的逻辑自洽，楚庄王是保全了辱妾者的尊严，才有对方的以死相报。阴铿凭什么？就凭一杯酒、一块肉？如果是一起劳作的仆役，也给了这个侍者一杯酒、一块肉，会不会也换来对方的巨大回报？明显是不可能的。

《周书·独孤信传》写独孤信因公差进京，得到了孝武帝元修的青眼赏识。对于一个底层的卒伍来讲，天子的青睐让他恨不得白刃加身，替天子死上几回。北魏永熙三年（公元534年）7月，孝武帝元修在与权臣高欢争权失败后，去投奔另一个军阀宇文泰。元修走得匆忙，只带了极少数心腹。独孤信得知后，单枪匹马去追元修，却把父母、妻儿留在了邺城，留在了敌人高欢手里。为了仅仅认识几个月的元修，他连家人性命都不顾了。史书里常看到这种情节，君主漫不经心地赏赐或夸奖，臣子就会痛哭流涕，恨不得以生死相许。比如《三国演义》中猎户刘安为招待刘备，杀妻烹肉（虽为杜撰情节），却也同样彰显这种价值导向，这种极度不对等的资源交换，却被传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千古美谈。

心理学讲人们潜意识里想要被上位者驯服，因为被驯服的归属感让人安心满足。人们对上位者也有种天然拜服的好感，会不自觉美化对方行为，夸大对方的恩惠，补足一部被知遇的内心戏，而后不断陷入自我感动、自我催眠。所以说是施惠者的价值决定了恩惠的价值，只有施惠者足够有价值，恩惠才足够珍贵，普通人给的恩惠没这效力。

《南史》里阴铿的故事，带有自作多情的成分。阴铿随手赏赐的行为，给人感觉就是我有你无，站着的阴铿有资格赏赐跪着的侍者，官吏能够施恩于奴隶，这感觉使他愉悦，如此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恩惠，却能换来侍者的甘冒矢石，用性命相救的报答。史书作者倡导这种价值观，无非是在告诉人们，上位者的一点施舍，一块肉、一杯酒，就值得舍弃一切去报答。

施舍不是恩惠。这中间没有尊重在里面，根本没有把对方当作值得尊重的个体。《金瓶梅》里的潘金莲，连母亲的坐轿钱都不肯出，却在磨镜老人哭穷的时候，慷慨地施舍了几斤小米。韩信发迹前常去蹭饭的亲戚那么多，却只报答一饭之恩的漂母。这些不伤筋动骨的恩惠，高高在上，带有施舍意味的帮助、往脸上贴金的行为，纯粹是上位者的自我陶醉。真正的恩惠是人生低谷期的援手，是雪中送炭的珍贵情谊，是士为知己者死的甘心。像战国时的豫让宁愿漆哑嗓子，也要为智伯复仇；侯嬴宁愿自刭，也要成全信陵君的高度默契和心意相通。而区区一杯酒，一块肉，扔给野狗跟赏给仆役没什么区别，不值得大肆书写，更妄想以小博大，让对方以性命相许，想得太美啦。

（姜 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