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工业遗产的“破圈”新生

随着全省全国第四次文物普查的深入推进，工业遗产的历史价值与保护意义被纳入更系统的梳理和发掘。作为我国近代工业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山东承载着从纺织、陶瓷到机械的百年工业记忆，41 个工业大类的完整布局，孕育了类型丰富的工业遗产。近年来，从潍坊1532文化产业园的蝶变到山东人民印刷厂旧址的重生，再到青岛纺织谷的时尚转型，齐鲁大地上的工业遗产正以多元姿态突破“陈旧” 标签，成为驱动城市更新、传承工业文明的活力引擎。

百年烟厂的新生：潍坊1532的活化范本

在潍坊奎文区廿里堡街道，依托1917年建成的大英烟公司烟叶复烤厂改造而成的1532 文化产业园，已成为国内工业遗产活化的标杆之作。这座占地340亩、建筑面积8万余平方米的园区，不仅是我国建厂最早、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烟叶复烤厂遗存，更完整保留着7 处省级重点文物和16座标志性鸳鸯库房，无声诉说着胶济铁路沿线烟草产业的辉煌历史。

如今的大英烟公司旧址区域，已实现“修旧如旧、旧房新用”的理念落地。当年的储烟库被改造为潍坊市非遗馆，系统展示潍坊风筝、杨家埠木版年画等非遗技艺；户外广场升级为 “潍有好戏” 非遗演艺空间，传统戏曲与现代舞台技术在此交融；职工俱乐部转型为Live house音乐现场，成为年轻人追捧的文化地标……

项目运营方潍坊恒建集团相关负责人介绍，活化后的园区创造了显著的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目前园区已落户特色商户及非遗项目41家，打造出集文化创意、餐饮娱乐、婚嫁产业、非遗展示、亲子研学等多功能于一体的文化创意聚集区，园区每年营业收入约5000万元，年人流量约40万人次，有效拉动周围片区经济发展。更值得关注的是，这种“空间重塑 + 业态聚合”模式，使百年工业遗存成功转化为城市文化客厅，既留住了工业记忆，又为老城注入了新活力，为同类遗产活化提供了可复制的实践经验。

多点开花的实践：工业遗产活化的矩阵

潍坊1532的成功并非个例。近年来，山东各地立足不同工业门类特色，打造了一批各具风格的活化典范，形成了覆盖全省的工业遗产活化矩阵。这些案例的成功，既源于对遗产价值的深刻认知，更得益于模式创新与在地文化的深度融合。

济南市莱芜区709 文化产业园的转型极具代表性。这座占地123亩、建筑面积4.4万平方米的园区，前身为1970年响应国家小三线建设号召成立的山东人民印刷厂，代号“709”，曾承担战备印刷任务、第四套人民币及山东省高考试卷的印制重任，是我国三线建设时期工业遗存的典型代表。2006年企业搬迁后，厂区长期闲置荒废，红砖厂房杂草丛生，工业遗存面临灭失风险。

为了盘活工业遗产的当代价值，莱芜区与山东文旅山乡集团携手对709修旧如旧、二次升级，让“三线故事”走出岁月尘封的老厂房，重新进入大众视野。项目在做好工业遗产保护的前提下，以一条红色主线贯通构筑红色文化旅游带，通过“文化嵌入、产业注入、客源导入、乡村融入”的创新路径，打造“红色研学、沉浸式演艺、数字文旅”产品体系，着力建设山东省红色文旅带动乡村振兴的标杆项目和山东省红色研学第一品牌。项目现已全新打造游客服务中心、小三线纪念馆、大礼堂剧场、沉浸式剧场、职工食堂等设施业态，并通过整合教育元素、深化文化体验、加强产业联动，形成“红色教育-文化体验-休闲消费”协同发展格局。

游客可在印刷时光体验馆亲手操作铅字排版，在东方红餐厅凭粮票兑换年代美食，在 “共富工坊” 欣赏莱芜锡雕等非遗技艺；中小学生通过《活字密码》课程体验工业历史。在改造过程中，项目团队注重工业遗存与文化内涵的共生，将老式印刷机等工业物件转化为景观元素，通过 “铅华书房”“年代记忆公园 ”等空间设计，实现了工业遗产从“物质遗存 ”到“精神载体 ”的升华。这种改造既解决了老建筑老化失修问题，更让艰苦创业、无私奉献的三线精神得到具象化传承，为小三线工业遗产活化提供了标杆样本。项目运营后，荣获 2025年山东省新型公共文化空间大赛一等奖，完美诠释了 “工业遗产+ 红色文化”的活化路径。

青岛纺织谷的转型则书写了 “母亲工业”焕发新生的精彩篇章。作为青岛纺织业的发源地，这片依托原青岛国棉五厂改造的园区，承载着“上青天”时代的工业荣光，保留有国内单体面积最大的百年德式包豪斯建筑及大量珍贵纺织工业遗存，2018年被认定为国家工业遗产。从1934年日商上海纱厂青岛支店到如今的时尚地标，纺织谷完成了从工业厂区到 “城市秀场”的蜕变。

活化过程中，纺织谷坚持 “保护遗存与产业延续并重”的原则，将18处工业遗存串接形成 “九馆十八景” 的独特布局，青岛纺织历史馆、郝建秀文化馆、上青天文化馆等场馆系统展现纺织工业百年变迁。原生产车间被改造为 1902美术馆，常年举办国际艺术展；废旧设备零件化身景观雕塑，布满爬山虎的百年水塔成为标志性打卡点；这里打造了省内首个涂鸦街区，3D涂鸦与工业肌理碰撞出独特美感。更具价值的是纺织谷 “产业基因延续”的活化逻辑。依托青岛纺织完整的产业链基础，园区集聚300余家企业，其中时尚类机构占比超五成，吸引500余名设计师及非遗合伙人入驻，形成从面料研发到品牌孵化的产业生态。初步形成了以品牌为引领，以设计为驱动，上下游融通发展的泛时尚产业互联生态圈。数据显示，纺织谷园区年均举办时尚秀、电竞赛事等活动100余场次，年接待客流超百万人次，真正实现了“工业遗产+时尚产业+城市生活”的深度融合。

聊城东阿阿胶的工业遗产活化同样颇具特色。作为国家级工业遗产的东阿阿胶78号旧址，当地通过打造中国阿胶博物馆、体验工厂、阿胶城等载体，构建起 “研发+工业+旅游+康健”的一体化综合体。在阿胶世界・体验工厂内，幻影剧场、4D体验馆与智能化胶库相映成趣，既展示了中医药千年传承的魅力，又为游客带来趣味性、科普化的文化体验，年接待游客达200万人次。

资源禀赋与现实挑战：山东工业遗产的双面图景

尽管山东工业遗产资源丰富，而且在活化利用中已涌现出一批标杆项目，取得了阶段性成效，但在研究、保护、利用等方面还远远不够，工业遗产的活化利用呈现“机遇与难题并存” 的现实图景。长期致力于工业遗产研究的山东建筑大学齐鲁建筑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姜波介绍说，从资源家底看，虽然山东工业遗产门类全、价值高，但是存量非常有限，尤其是在近30多年城镇化进程中破坏较多，所以工业遗产保护尤为迫切。“山东的工业遗产历史悠久、类型多样，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姜波介绍，作为近代工业先发区域，从胶济铁路沿线的机械制造到沿海的纺织、酿造业，遗存见证了民族工业起步。新中国成立后，作为工业重镇，煤炭、钢铁、石油、化工等支柱产业留下大量标志性遗址，涵盖生产厂房、矿山井架、运输设施等多元形态。更具特色的是，工业遗产遍布全域且各有侧重，鲁中矿业遗产、胶东轻工业遗存、鲁西化工旧址等形成集群效应，兼具历史价值、技术价值与地域文化属性，构成了完整的工业文明演进图谱。

但现实困境同样突出：一是保护利用不均衡，活化成果多集中在济南、青岛等中心城市，县域及乡镇遗产多 “无人问津”，小三线遗产面临基础设施差、价值挖掘不足的问题；二是资金与责任主体缺失，工业遗产改造周期长、回报慢，市场化资金积极性低，部分遗产所有权复杂、责任划分模糊，制约保护推进；三是同质化与深度不足，部分地区简单复制“文创园+餐饮” 模式，缺乏对工业文化内涵的挖掘，吸引力难以持续；四是专业人才与规划支撑薄弱，考古、建筑、文旅复合型人才储备不足，部分地区规划与城市更新、产业发展衔接不紧密。这些都不同程度的制约着工业遗产活化利用的提质增效与全域均衡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工业锈带” 向 “生活秀带”、“创新纽带”的转型进程。如何破解这些难题，让工业遗产真正与城市发展同频共振，成为山东工业遗产保护活化亟待回答的时代命题。

专家：

深耕在地消费激活工业遗产价值

工业遗产活化是城市更新的重要课题。作为全国首个以学术视角研究城市更新的科技型社团，山东城市更新学会自成立以来，便聚焦工业遗产活化这一关键领域，开展了大量系统性研究，不仅研判行业发展趋势、探索创新模式与路径，更形成了 “以策略带动规划、以规划引领建设、以建设支撑运营”的全链条研究成果。近日，学会秘书长宋其勇在受访时，从城市本质、价值逻辑、实践路径三个维度，分享了他对山东工业遗产如何活化的思考。

宋其勇介绍，工业遗产活化需跳出“形态保留” 的认知局限，回溯城市本源。“城市的核心是‘城、市、人’三者的共生关系，这是理解城市更新的关键。”宋其勇说，工业遗迹的独特优势在于其区位价值——大多占据城市核心区域，交通便捷、人口密集，坐拥优质级差地租。“但当前很多改造陷入了误区，仅仅将工业遗迹固化为博物馆、遗址公园等静态景观，看似保留了历史形态，实则浪费了核心资源。”

宋其勇直言，这种模式的价值增量有限，难以覆盖长期维护成本，更无法形成可持续运营能力，“工业遗产活化的核心，是让土地重新流动起来，实现功能与价值的动态迭代，构建能留住人的生活、工作、消费场景，而非沦为无人问津的工业标本。”

在实践路径上，宋其勇提出 “以在地消费为主线”的核心策略，强调文化与商业的深度融合。“工业遗迹的活化不能脱离城市自身特色，必须紧扣当地的文化禀赋、自然禀赋和产业禀赋，打造不可复制的消费场景。” 他以多个典型案例展开分析：杭州杭钢的改造堪称典范，将旧厂区拆除后铺设大面积草坪，建成可容纳万人的露天音乐广场，保留的高炉作为灯光秀背景，33米高的气柜规划改造为室内潜水设施，闲置码头则改建为内地游艇码头，实现了工业遗存与现代消费需求的创新结合；重庆东郊记忆依托老旧厂房的建筑形态，引入餐饮、文创、演艺等多元商业业态，借网红经济风口成为持续活跃的打卡地，让工业空间重新聚集人气与活力；景德镇陶溪川聚焦陶瓷文化，打造艺术家群落，通过建设公益性创作设施、搭建交易平台，吸引数万创作者聚集，形成 “创作-展示-销售”的完整生态，让陶瓷文化在商业变现中获得持续生命力。

针对山东的工业遗产活化实践，宋其勇给出了具体且针对性的建议。一方面，要推行更具弹性的用地政策，“过去工业用地限定工业用途明确使用范围的传统做法，随着城市发展需求的迭代，需要进一步优化完善。可通过阶段性试点、分类指导等方式，支持空置工业资产灵活转型为商业综合体、青年创业空间等多元形态，激活沉淀多年的存量资产，让土地资源得到高效利用”。另一方面，要避免千城一面的同质化困境，“山东拥有各具特色的工业遗存和文化资源，各地的非遗技艺、传统手工艺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财富。”

他特别强调，要建立在地文化价值认同机制，“不能仅靠政府政策扶持非遗项目，而要通过商业赋能让手艺人生存发展，让消费者愿意为文化价值买单，让在地文化真正活在当下。”

宋其勇还提到，山东的工业遗产活化应与城市功能升级紧密结合。“要站在更高的维度上去看工业遗产，而不是只盯着工业遗产本身。”

他同时提醒，工业遗产活化不是 “全盘保留”，而是 “有破有立”，“并非所有工业遗存都有保留价值，要结合城市发展规划，该保留的重点活化，该剔除的果断调整，避免资源浪费”。

宋其勇说，“工业遗产不是工业文明的‘过去式’，而是城市价值再发现的重要载体。山东作为工业大省，在工业遗产活化上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唯有立足城市本质、聚焦人的真实需求、激活商业内生动力，打破思维定势与制度壁垒，才能让这些工业记忆真正融入城市发展脉络，成为推动山东城市内涵式发展、实现高质量转型的新动力。”

（大众新闻记者 鲍福玉 实习生 杨杰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