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乡间 | 熟人
大众新闻·农村大众 孙成民 2025-12-16 19:47:21原创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读书时,看到前人的这两句诗,想起了我出生、长大的小山村。这两句诗所写的场景,我小时见得太多了。
在我的老家山东省莒南县南部那片丘陵山地,因山河的阻隔,更是因为一年到头忙于田间,一个人从生到死,绝大多数活动范围不过周边十来里地,而真正熟悉的只是周边的村庄及这些村里的人。
父亲带着七八岁的儿子去赶集,路上遇到一个人,父亲停下来与其说会儿话。继续走路时,儿子问:他是谁啊?父亲说:一个熟人,西边村的。儿子听后便懂了。
手头的词典上这样解释“熟人”:熟识的人。
曾经,在那片丘陵山地,熟人是指一个年年忙于耕作的山里人交往圈子里的人:遇见了会说上几句话,酒桌上会多喝一杯酒,有些小事上可能会帮个忙。

一
我小的时候,一个成年人的人际关系,大体可以这么分:一家人;一族人;一村人;亲戚;熟人;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
曾经在那片丘陵山地,亲戚就是亲戚,不能说是一家人,更不是同族人。哪怕是亲姑,嫁出去后也成了别村的人,不能说是同村人。
周边村庄的人,见过几次,只知道他是哪个村的,见了面招呼都不打,都算是不认识的人。知道他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遇见时会打个招呼,便成了认识的人。
熟人,知道他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哪处院子是他家,家里有几个孩子,圈里养着几头猪,会些什么手艺,日子过得如何。
并不是所有认识的人都会成为熟人。祖上交恶,脾气不投,虽经常相遇,相互间也只是点个头便擦肩而过。这便是书上所说的点头之交。
与我们村地有相邻的共有五个村庄,东边的村隔着山,南边、西边、北边的三个村隔着河。东南一个村离我们村最远,两村的耕地相邻得很少,我曾经认为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村,因为我看不见那个村,也不知道哪块地是那个村的。
我小时候,向东看只能看见山岭,向南看只能看见村庄的影子,向西看能看见一排排的房子,向北看能看见正走出村子、走向小河的鸭子。
我看不见东边的村,可我们村东南的耕地、山岭,却大多是这个村的。我不太认识这个村的孩子,因为这个村的孩子想要到我们的活动范围内,需要翻过一片山岭。太远太累,没孩子愿耗这个时间、出这个力。
我们村最南边的耕地,与南边村耕地相邻,大体的分界是因为上游有个小水库而四季不断流的小溪,小溪的水最后流进小河里,流过我们村前。这条小溪,是我十岁以前,闲逛时向南走的最远处。小溪水草下藏着各种小鱼,但我不常去摸,因为摸鱼的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还有一个原因,大哥说南村的孩子很凶很凶,我不太敢跑到离他们村近些的地方。
西边村的耕地与树林分布在小河两岸,我最终也没能分清这个村与我们村的大体地界分隔线。我小的时候,摸知了猴、粘知了,大多是在这个村的树林里。也因此,我认识一些这个村的孩子,只知道他们多大了,却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北边村的耕地有相当一部分在我们村以南。其实,我们村东、村前、村后,都有这个村的耕地。因为人口少,我们那个小山村,多年前便变成北边村的自然村。

二
与东边村的孩子,也有相遇的时候。我们到东南那片山岭里拾草、挖菜或是玩耍,偶尔会碰到那个村翻越山岭过来的孩子们。两群孩子相遇了,都停下来看着对方,都不说话,也不走近。一会儿后,相互走开了,各忙各的。
与东边村孩子接触最近的一次,应是我十岁那年的暮春。我们几个正在东南的小河里摸鱼,远远便看见一群从东边山岭上走下来的孩子。他们走在阳光明媚的田间小路上,走过一片小麦正在拔节的田地间,来到小河边。
没有换季的衣服,我们都还穿着棉袄,裤子倒换成单的了。我们村的孩子脱了棉袄,光着上身、卷着裤腿在小河里摸鱼。东边村的孩子脸上流着汗、棉袄大敞开怀站在河边看我们摸鱼。
想不起来是什么原因让两个村子的孩子们间说起了话,并让我们上了岸,让他们也把棉袄脱了扔在干净的沙滩上。
我们摔起了跟头,也就是摔跤。每个村派一个孩子出战,摔过的不管输赢,都不能再上阵。开始都派年龄大、身体强的,最后最小的瘦弱孩子也出场了。
我们特意选了一处细沙滩,这样即使被摔倒时脸着地,细沙也不会抢破脸。两个光着上半身的孩子,相互抓着对方的胳膊拉扯着,用腿想法去别对方的腿,力气耗得差不多了,便搂抱在一起,真正开展肉搏战。
两个村的孩子们,各站在本村出场孩子的后面,大声吆喝着“战法”。一个孩子倒地,另一个还站着,站着的胜。两个孩子同时倒地,在沙地上翻来翻去,最终压在上边的孩子胜。
想不起来最终是哪个村的孩子们胜了,记得的是最终两个村的孩子们约定明年再来比一场。然后,我们村的孩子走在细细的沙滩上回村;东边村的孩子穿过绿绿的麦田爬上山岭。两个村孩子的头发里全是细细的沙。
第二年,我们没有按约定再次去摔跟头。可能是忘了约定,也可能是长大了一岁,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忙。
东边村与我们摔跟头的那群孩子,我现在一个名字也记不起来。不知道是问了他们的名字,后来忘了,还是当时相互间都没有问名字。应该是没问。

三
南边村隔得远,两个村孩子的活动范围几乎没有交集,便也没啥交往。
出村向南走,过小河,走过平缓的几乎全被开垦成耕地的小山岭,便能更清楚地看到南边村。那个村很大,从东向西看,是数不清的一排排房子。
我们村的孩子会向南走出很远,因为村里很多耕地在南边。可南边村的小河在村东,山岭在村东,大多数耕地在村南,村北只有一大片平坦的耕地。这也是他们村的孩子向北“探索”兴趣不大的原因,去得少,也没啥玩头。
西边村的村前也有一条小河,在村东汇入到我们村的小河里。除了雨季,这条小河的河水主要来自上游的一座大水库。因坡度大,河道里很多地方已经不能说是沙了,而是绿豆到鸡蛋大小的石头,走在上面很硌脚。
除了夏季大雨后,我很少到这条小河里摸鱼。雨下大了,这条小河上游的水库会放水,水库里的鲫鱼、鲤鱼、钢鱼、鲇鱼、噘嘴鲢都会顺着小河游来,我才会顺着这条小河向西南摸鱼。不过,这些游来的鱼很快就进入我们村的小河,这里的河水更深,鱼儿们觉得更安全,我又回到我们村的小河摸鱼。
我们村西的小河,是两个村孩子们共同的洗澡地。这里不仅河水深些,还有细软的沙;岸上有高大的杨树,中午过后会在河面上遮下一片荫,在这里洗澡不晒脊梁。
炎炎夏日,我们村的孩子向西走出村子,走过菜地,走过沙滩,走进小河;西边村的孩子向东走出村子,走过菜地,走过树林,走进小河。两个村的孩子各占一段河面,各洗各的澡。最好的河段谁先来谁占。
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那时对西边村的印象不太好。原因是我们还小时,一次正在河里洗澡时,被西边村的一群大孩子撵开了,一个孩子还被打哭了。在那时,这便是“仇恨”,几年都忘不了。
这不耽误小河及河边的树林成为两个村孩子们的共同乐园,该洗澡便洗澡,该摸鱼便摸鱼,该逮知了猴便逮知了猴,不过相互间不愿靠得太近,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两个村的孩子隔河相望,我们在小河东边的沙滩与树林里玩,他们在小河西边的树林里玩。

四
因为有不少地块在我们村村南,两个村只隔着条河,所以北边村的孩子们经常会从我们村正中间穿过。不过,他们都是跟在父母或成年了的哥哥姐姐身后,不能停下来玩,他们走过时看着我们,我们站在路边看着他们走过。也因此,我那时熟悉北边村好多孩子的面孔,但没有说过话,更没有一起玩过,算不得认识。
我小时候,村北不远处是北边村的大竹林,长着密密的高大竹子,竹林里有好多鸟儿,它们盛夏在这里享受清凉,寒冬在这里躲避风雪。
竹林在小河的东岸,竹子一直长到小河边,过了河是沙滩,过了沙滩是北边村。我小时粘知了的竹竿,都是从这片竹林里偷来的。看护竹林的是一个高个子、不太老的人,他大多时候是坐在村东河堤的树下编筐篮,看着河对岸的竹林。
我从村里走出来,向东北走在山岭脚下,从竹树的东南角进入竹林,砍下一棵早就看中的竹子,再砍掉枝叶,拖着竹子原路返回。这一过程中,看护竹林的人即便远远看到我,也只是看到有个孩子进出了竹林,并没看见被孩子拖着走的竹子。
也许,他会知道孩子进出竹林可能在惦记他的竹子,可孩子们想要粘知了,就得砍他的竹子,他不能太认真,毕竟谁都是从小孩长大的。再到竹林巡视时,地上的竹枝竹叶太明显了,他走近看看,是一棵较细的竹子,自己砍了也编不了个小篮子,他就更不当回事了。
粘知了的竹竿太粗举着太沉不说,还不灵便,我先后从这片竹林里砍了三棵竹子,都不粗,只是一次比一次粗,第一次砍的还不到三米长,第三次砍的有五米多长。等我想再砍一棵更粗更长的竹子时,我到镇里上学了,没时间再粘知了了。
为了保护村西南的菜地和村前的河堤,北边村在小河向东拐弯的地方,用很大的石块做迎水坝,逼着河水直接向东流。因此这个河段水深,水深鱼便多,更因为石缝间是鱼虾蟹很好的藏身地,这里是摸鱼的好地方。
我十岁以前,很少到迎水坝摸鱼。这里是北边村孩子们的最重要的玩耍处,我站在河对岸看着有十几个孩子正在河里,便不敢走过去。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摸鱼,大石头上总坐着洗衣服的妇女,她们一边用粗短的木棍捶打衣服,一边看我摸鱼,还会问我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这让我很不舒服。
长大了后,我想明白了:村子隔得太近,两个村的大人们相互都认识,她们问我这些,只是想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

五
其实,相邻两个村的孩子间,很难“友好”起来,因为争拾草的地方,因为占倒花生的地盘,因为抢洗澡的场所,因为放猪放牛,诸如此类。视邻村的孩子为“仇敌”,都是因为孩子小小年岁眼中的利益。就如现在相邻的两个国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利益,能真正友好的少得可怜。
不友好的邻国很难友好起来,因为利益不会改变;不友好的邻村孩子间却能友好起来,因为时间让他们长大。
我小的时候,所到之处,哪块耕地、哪片荒山、哪段河滩,属于哪个村的,都是明确的。大人们都知道,小孩子们弄不清楚,在荒野里玩耍时,看到一块地里在劳作的人不认识,便知道这块地不是自己村的,至于是东边村的、西边村的、北边村的,不去问,也不关心。
秋收时节,我们去倒地瓜、花生,村周边的田地,哪块先腾出来,便去哪块地。村东南、村南、村西的一块刚腾出来的地瓜地、花生地里,很可能会有十几个孩子在挥着爪(zhao)子刨地,寻找遗落在土里的地瓜、花生。这些孩子可能来自两个村,也可能是三个村。
在这一过程中,每个孩子都独自占有一块空地,各忙各的,哪怕是同一个村的孩子也不会离得很近,因为这会影响收获。
一个晚到的孩子,在一个不是本村的孩子不远处放下筐篮,开始倒。先来的孩子会直起腰,瞪晚到的孩子一眼。晚来的孩子如果识趣,就会寻一处还没有被孩子占着的地方;如果装看不见,闷头倒起来,这种情况下,两个孩子间绝大多数不会发生冲突。秋收太忙,吵起来、打起来都不划算。
如果两个孩子都是犟脾气,先是吵,再是骂,最后放下爪子动起了手。不能用爪子打架,一爪子下去,会打破头的。有人打架了,再勤快的孩子也会围过来看热闹。两个孩子打累了,喘着粗气分开,所有的孩子都散开,各忙各的。
秋深叶落,北风吹雪,在田野间从春玩到初冬、忙到初冬的孩子们,便很少走出村子。他们在各自村子里的打麦场上玩属于那个年代孩子们的游戏,在村子里的每条胡同里闲逛。太冷的天里,他们躲进牛屋里听老人们讲鬼鬼神神的故事。
整个寒冷的冬天,孩子们忘了小河、荒山、树林,忘了种过地瓜、花生的耕地,也忘了对邻村孩子的不满甚至是仇恨。冰雪覆盖了大地,好像也覆盖了孩子们过去一年里的一些记忆。
春风春雨再次来到这片丘陵山地时,孩子们长大了一岁,过去一年里与邻村孩子间发生的小小冲突,已不被他们当回事儿。

六
有些地方为了争水发生的村庄间的争斗,以及因此引发的世代仇恨,在那片丘陵山地间不存在。所有的村子都建在离河不远的地方。从我们村前流过的小河,是洙溪河主流的上游,此后有众多的支流汇入。我们把那些再小的支流都叫河,哪怕小到只是条溪。
有河,便不缺水,即便是干旱的春天,绝大多数小河里还会流着清浅的水。春雨总是不来,河道干了,在河道的细沙地上挖出个半米来深的坑,便有挑不完的水。我们一年四季不缺水吃,再干旱的年份,只要你有力气,河里有挑不完的水用来播种、栽秧,完全不用抢水。
我小的时候,遇到春雨少的年份,开始播种前,村东南、村南、村西小河两边的湿沙地上,总会相隔不太远便被挖出一个大大的沙坑,里面是半米多深的清清的水。这些沙坑,应大多数是我们村的人挖的,因为离我们村都不太远。
种花生了,我们村、东边村、西边村、北边村的人,都挑着桶来到这些沙坑里挑水,遇到了相互会打个招呼,谁先打水只讲个先来后到。
我小到还不能参加田间春季忙碌的时候,除了会在小河里摸鱼,还喜欢在小河两边不同的大沙坑里走着看着。成了家的壮年男人间在沙坑前相遇,会问起对方家有几个儿女;到了相亲年龄的青年男女相互间不会说话,但大多会看对方一眼,很有可能就是看这一眼,便成就了一门婚事。年纪大的筋力开始衰退了,他们在沙坑边相遇了,大多会放下挑子,抽袋烟,说上会儿话。
没有大的利益冲突,也让我们村与周边的四个村基本上能代代相处得不错,可以算作是友好型的了。因为这一友好型的邻村而居的基础,我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感觉到,周边村庄的孩子们不再陌生。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对周边村庄的孩子们的所有不满甚至仇视,都来自相互间的陌生。因为这种陌生,彼此间会在小小年岁里产生恐惧,不熟悉是小孩子产生恐惧的重要根源。因此,相互之间不说话,不会走得太近,不会玩到一起。

七
两个邻村的孩子们在同一个山岭上玩耍,在同一片树林里逮知了猴,在同一段河里摸鱼,在同一处草地上捉蚂蚱,在同一块地里倒地瓜、花生。随着年岁的增长,相互间都熟悉了对方的面孔,熟悉了对方背着的筐篮,熟悉了对方衣服上的补丁。
先是知道了对方是几岁了,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再知道对方住在村里的哪条胡同里,家里有几个兄弟姊妹,院里有棵大多的杏树梨树,圈里的老母猪生了几个小猪。
这种熟悉让双方都很高兴。他们会领着对方到自己的村子里,让对方认识村子里的老树、水井、胡同,并向同村的孩子炫耀:他是我认识的,是哪个村的,叫什么。
那时的孩子们间,只说认识谁、爱和谁一起玩,从不说谁谁是自己的朋友。丘陵山地的人很少用到“朋友”一词,孩子们的心里便也没有“朋友”这一意识。因为小时候有这一意识,直到现在,我很少说谁谁是我的朋友。
再长大些,到了十五六岁,成了半劳力,放牛遇到了,一起放牛;割草遇到了,一起割草。他们间说着各自知道的事儿,说着共同喜欢做的事儿,但不太说以后想干的事儿,因为他们真正成年了,只能做一件事——种地。
十八岁,成年了,各自忙着田间的活。路上相遇、田间相见,停下来,说几句话,各忙各的。时间会冲淡他们小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我小的时候,有些男青年结婚时,与他脾气相投、经常凑在一起的男青年会前来送喜钱并参加喜宴。以后生了儿女,也会送上份子钱,前来喝顿喜酒。这样的关系,本村年轻人之间多些,相邻村庄的年轻人之间也有。
这些人各自成家立业之后,除了平时走动比较多,过年时大多会凑在一起喝酒。今天在你家喝,明天在我家喝,耍得好的几个人轮流摆酒,喝得相互扶着走在大街上,成为新的热闹。那时的年轻农民,已经不缺几壶酒钱。
这些人之间,不说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上对方家喝酒,都是空着手,对方来自己家也是。对方有事,自己会尽力帮忙。如果向别人介绍,他们会这么说:这是和我耍得很好的谁谁,是哪个村的。
我小的时候,从春到秋几乎每天都会在村南的小河里摸鱼。河堤上的那棵大树下,坐着些老人,多的时候会有十多个,他们来自我们村、西边村和北边村。他们抽着烟,慢悠悠地说着话,好像过去的岁月太匆匆,到了他们这个年岁,一切都该慢下来了,包括干活,包括走路,也包括说话。
这些老人之间,大多相互间是耍得好的。

八
在那片丘陵山地,在一个孩子一天天长大的过程中,相处最多、耍得最好的还是同一个村的孩子。
在我那个小山村,住着百十户人家,村子东西长,也不过两百来米;南北更短了。两个孩子家门的距离,近的隔一墙,远的隔几条胡同。
年龄上下相差两三岁的孩子,都可以算是同龄人,未必一定要同年出生。从能走出家门,他们便结伴认识村庄,逐步探索村外的世界,直到视线所及之处。正因为如此,除了个别不愿合群的孩子,他们相互间长大了都是熟人。
不仅如此。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孩子,偶尔也会带着自己出村玩;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孩子,自己在村口遇到他们时,偶尔也会带着他们出村玩。年纪比自己大很多的,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是自己看着他们长大的。
在那些年代,在一个不大的村子里,同住一个村的都是熟人,不分老小。只不过,因为一些传下来的恩怨,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有些人之间走得很近,有些人之间走得远些。总体来说,同村之人,绝大多数见面时相互能点个头、打声招呼。他们之间,耍得好的可能性更大。
耍得好这种关系,是有可能传承下去的。
等从小就相熟的两个人,各自成家,孩子七八岁后,会带着孩子去对方家。他们坐在屋里喝茶喝酒聊天,他们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这被带着而来的孩子,感觉与走亲戚一样,就像到姑舅姨家。等这些孩子长到男该娶、女该嫁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心里会把多年来一直耍得好的人想一遍,看他们的儿女有没有适合自家孩子的,毕竟两家太知根知底了。
如果对方家中有与自家儿女岁数相当又可以匹配的孩子,就会在酒桌上有意无意地试探对方一下,如果对方也有这个心思,男孩的爹便托人上门提亲,两家便成了儿女亲家。
即便是没能成为亲家,他们的孩子从小认识,长大了生活在就那么一片小天地里,关系处得不错甚至像父辈一样可以称为耍得好,也是很正常的事儿。
其实,在生产、生活方式很少变化带来的看似年年相似的流水岁月里,生活在那片丘陵山地的人们,大多数对同村、邻村的人普遍有着一份善意。因为在此生活一辈子,除了亲戚之外,所能认识的人,只有这些人。而这些人的儿孙,又很可能成为自己儿孙的亲戚。
在与我村相邻的四个村中,我奶奶是西边村嫁过来的,我三姨嫁到了南边村;我两个成家的侄女,一个嫁到北边村,一个嫁到东边村。可以这么说,几乎任何一个人在相邻的村庄里,都有或近或远的表亲、姻亲。
这种相互间的熟悉加上几乎七拐八弯都能论成亲戚的关系,既是生活在这里人相互间心有善意的基础,又是成为熟人与亲戚的延续。
再远些的村庄,远到以我们村为中心相距十里之内的村庄,应有四五十个。我小的时候,从父辈的口中,我知道这些村中大多数有我的亲戚,或者是姑姑、姑奶奶、姨姥娘嫁到了这些村,或者是我某个奶奶、婶子从这些村嫁过来。
这些村子,我小时绝大多数没去过,甚至在哪个方向都弄不清楚,但因为这众多的亲戚关系,我知道了这些村庄的名字。
如果我没有离开那片丘陵山地,这些村庄中,也应该有我很熟悉的人。我不知道在社会变化如此之快之大之后,这种因生活圈子很小而带来的熟悉还能持续下去吗。
毕竟,人的大量流动,改变了一切。
(大众新闻·农村大众记者 孙成民)
责任编辑:张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