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绝碑

大众报业·齐鲁壹点    2025-12-16 15:46:47

文|安立志

网上有个帖子论十大“三绝碑”。看了以后,会心一笑,20年前我曾议论过这个话题,没想到话题重提,热度不减。

“三绝碑”是对古代碑刻的一种评价。所谓“三绝”,不外三要素——名人、名文、名书(书法),也有人加上名刻,不过那不是主流。就其功能而论,刻石立碑是对古代名人的纪念。因此,名人是实质、是主体,名文、名书是形式、是载体。

在当今书法圈,评价碑刻的某些标准,不仅名人这个主体、实质被忽视了,甚至名文这个形式、载体也被忽视了,只剩下作为记录工具的书法——这个纯然的载体与形式。古代为一些名人贤士树碑立传,肯定不是为了让后人拓片、临帖、练习毛笔字,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彰扬他们的功业或言行,从而为后人提供楷模与镜鉴。

窃以为现存最著名的“三绝碑”有两块,都是唐碑,一是陕西麟游的“九成宫醴泉铭”,记录唐太宗在经历了隋末战乱之后,休养生息,修旧利废,修缮九成宫的故事。碑文的撰写人是初唐政治家魏征,而碑文书法则是初唐名家欧阳询所提供。他们三人构成这块“三绝碑”的三要素。另一块是四川成都的“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顾名思义,该碑纪念的是蜀汉丞相诸葛亮的一生功业,碑文由中唐政治家裴度撰写,由中唐著名书法家柳公绰书丹。柳公绰是柳公权的兄长,书法成就“不俗于弟”,这是“宋四家”之一米芾对他的评价。

所谓“三绝碑”,至少对碑刻上的名人、名文、名书是同等看待的。但一些人重视这些碑刻的立场与态度,仅仅是出于碑刻的书法价值。这一风习,并非新问题。晚清的叶昌炽是一位卓有成就的金石家,他坦承:“吾人搜访著录,究以书为主,文为宾。文以考异订讹、抱残守阙为主,不必苛绳其字句。”他甚至这样说:“每得一碑,惟评骘其文之美恶,则嫌于买椟还珠矣。”可见,这类倾向已有上百年。

书法家启功先生接过叶昌炽“买椟还珠”的话头,题下一首诗:“买椟还珠事不同,拓碑多半为书工。滔滔骈散终何用,几见藏家诵一通。”(《论书绝句》)他对陕西那块“三绝碑”作了分析,唐太宗之事,魏巨鹿之文,欧渤海之字,“俱一时之上上选也。然今之宝此碑者,一波一磔,辨入毫芒;或损或完,价殊天地者,但以其书耳。至其文,群书具在,披读非难,而必挂壁摊床,通观首尾者,意不在文明矣。”

很多书法家只注重字,并不关心文。一块名碑矗立眼前,碑文主人、碑文内容并不重要,他们瞳孔里只有“永”字八法、法度布局,“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撇”如陆断犀象,“折”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雷奔(《笔阵图》),这是他们眼中碑刻的真正价值。在成都“三绝碑”前,他们观摩柳公绰的书法,却对诸葛的功业、裴度的文章视而不见。面对陕西的“三绝碑”,他们看重的是欧阳询的书法,至于唐太宗的事功、魏巨鹿的文章,从不留意。

碑刻之上记载了前人的事功,然而,“每见观碑之士,口讲指画者,未尝有一语及史事,以视白头宫女,闲说玄宗,情殊冷暖,其故亦有可思者。”正如启功所批评的,“文且无关,何有于事?事之不问,何有于人?”史籍、简牍、铭文、碑刻同样是历史的载体,舍本逐末,椟重珠轻,何来以史为鉴?

我国历史上不乏因文传世的名楼,比如王勃之于滕王阁、范仲淹之于岳阳楼;也不乏因书传世的名碑,比如这“三绝碑”。“自书法言之,崇碑巨碣,得名笔而益妍;伟绩丰功,借佳书而获永。是知补天之石,尚下待于毛锥;建国之勋,更旁资于丹墨。虽燕许鸿文,韩柳妙制,于毡蜡之前,仅成八法之楦,又何怪藏碑者多而读碑者少乎?”名书为“三绝”之一,毕竟书法也是很重要的。

刘禹锡《论书》中专门研究过写好字的重要性,“会写字”只如衣食住行的御寒、充腹、避湿、代劳而已,而“写好字”却如文章遒泽、精良海陆、闶门丰屋、华舟绝足,追求是不一样的。稍具史识的都知道,书法家不是专门的职称或职业,以众所熟知的欧颜柳赵、苏黄米蔡来说,他们既有自己的“专职工作”,又是作家,没有一个是专业书法家。若只是字写得漂亮,在文化积累上似乎欠缺了一些。

(作者为山东管理学院原副院长)

责任编辑:孔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