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面对面|92岁“清风”宋遂良:跨越1200公里独自返乡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客户端 王开智  李静   2025-12-16 15:59:18原创

92岁的宋遂良刚刚完成一次独自回乡之旅,从济南回到浏阳老家跨越近1200公里,虽然这让他有些后怕,但也让他感觉获得前所未有的自信和自由。

晚年的宋遂良“意外”成了学术界的“红人”。前年,学生为他举办“清气·宋遂良文学文献展”,从济南到烟台再到上海复旦,这场展览恰似对他七十年文学人生的回溯。今年《宋公题记》出版,他说不为艺术,只为友情亲情,为人生留点情趣,为纷繁的时代留下一抹擦痕。

作为一位知识分子,宋遂良是大学教授,是文学评论家,山东作家大半他都评论过,是文学鲁军的重要推手之一。

他更是“知道分子”,走出书斋的他还成了“足球教授”、公共舆论的话题参与者与议题设置者,尽管这些给他带来一些争议。

宋遂良身上承载着上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更本质的重量:国计民生的牵挂,历史未来的忧思,如影随形的使命感。在书房见到他时,发现这样浮沉一生的人,却如清风,性情愈见温润,文骨愈发峥嵘。

大家面对面栏目专访92岁的宋遂良

92岁独自回乡

按响门铃时,宋遂良已在等候,“我担心你们找不到地方,要下去迎你们的。”92岁的宋遂良已经满头白发,他个子很高,腰板挺直,硬朗的体态着实令人意外。他对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知足,还笑着说自己至今仍爱喝凉白开,喝饮料。

这是一栋老宿舍楼,楼道里隐约有股霉味。走进宋遂良的书房,却满是书香,书架上、地上一摞摞书码放得十分整齐。窗明几净,书桌上还留着清晨的笔墨痕迹。“这里面有一些好书,值得纪念的,我给山师图书馆捐了几次。现在眼睛不如从前,还有一些书来不及看,人家送给你的,你总得表个态,心里终归是个负担。”宋遂良招呼我们坐下。

宋遂良一身清爽

最近,这位老人干了件“大事”,他独自从山东济南回了一趟湖南浏阳老家。

“多年没回去了,我觉得人生已经倒计时了,趁着还能走动,就回老家看看。”他背着双肩包,提着电脑,辗转于火车、汽车、飞机之间。“胆子有点太大,上下车要走很长一段路,有点害怕摔着,还好过来了。”宋遂良笑笑,以后再不敢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这次回乡,宋遂良专程去参观了胡耀邦故居。“我就很感动,因为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很感激他。”他还在乡下待了6天,走过儿时熟悉的土地,见到的文友大多是晚辈,同龄人已经寥寥无几,他感慨万千。

“狐死首丘,人也是这样。我们那一代人的家乡观念很强烈。因为我们那个时候走出去不是很容易。”这份家乡情结,源于他特殊的成长印记。

他生于战乱岁月,父母早逝,从小寄人篱下,长大后因为历史原因经历了很多苦难。1949年宋遂良离开老家,直到1984年才第一次返乡,中间隔了近30年。“当时距离家乡还有一里多路时,我情不自禁地流泪,好像那里的山水、空气与我的生命是天然融合在一起的。”那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似乎仍在心头。

然而,早年经历却让他养成了悲天悯人的性情。他重感情,容易哭,待人接物有着温润底色。最近,他常想两个词:一是对待不认识的人要慈悲,二是对待认识的人要体贴。他常告诉学生,要与人为善,待人以诚,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准则。

被时代推着走

近几年,宋遂良“意外”成了学术界的“红人”。

2023年,学生们为他举办“清气·宋遂良文学文献展”,并有著作相继出版。可这让他感到不安。“这个年纪应该静养,安度晚年,结果搞得我很出风头,像出土文物一样。”话虽如此,面对外界种种声音,他又格外淡然,“这些都由不得自己,随便大家去评说吧。”

身边人总结宋遂良有六重“头衔”:共产党员、转业军人、离休干部、特级教师、大学教授、中国作协会员。

“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比较合格的中学教师。”宋遂良说。

他的人生轨迹,始终与时代浪潮紧密交织。1949年,宋遂良从华中人民革命大学到军委民航学校,转业后到银行系统。1956年,他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1961年大学毕业后,宋遂良到了泰安一中任语文教师。

在泰安的22年里,有10年时间,他参与劳动改造,当伙食管理员,做赤脚医生。“我的前半生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经常怕。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很痛苦,很孤独。”他的人生在时代裹挟下,不受控制地转向。

1983年,他从泰安一中调到山东师范大学任教,这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宋遂良曾用“挣断绳索下小楼,天高月朗大江流”形容当时的激动与畅快。

可初入山师,面对研究生课堂与汹涌而来的新思想、新潮流,他却陷入深深的惶恐。“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好好读书,没有按部就班地做学问,我必须恶补,那一段很用功。”

宋遂良不止一次谈起个人命运与时代的关系

文学史家、文艺理论家陈思和曾这样评价他:“宋遂良老师是从那个漫长时代走过来的人,他的天真热情,他的侠骨柔肠,他的坚忍不拔,他的多才多艺,他的勤奋努力……都是与这个时代的大悲大爱的历史内涵密切联系在一起,一个坚强性格的人不会被时代的风浪所吞没,他总是会在命运打击之后重新抬起高贵的头颅,继续践行人生的崇高理想。”

晚年的宋遂良清醒地意识到,过去种种不是个人所能左右,很多都不是个人选择,而是被时代推着走。“我自己做什么都不是有计划有目的地去干的,完全是时代推着走,是兴趣推着走,是责任推着走,走到哪里走得好不好自己都没有把握。”采访过程中,他不止一次提起个人命运与时代的关系,一个人生在哪个时代很重要,必须接受这个时代的栽培、限制、指导。

讲真话

在宋遂良看来,一生中最有成就感的事,一是文学评论,二是扶持青年。

青年时期便涉足文坛的宋遂良,文学评论生涯并非一帆风顺。1959年,读大学时,他在《诗刊》发表郭小川诗论,初露锋芒。可随后因时代原因中断,他一度下决心不再吃评论这碗饭。直到1979年,他才在《文艺报》重新发表作品。

在沉寂的岁月里,宋遂良从未放弃亲近文学。

1979年,文坛还普遍看重文学政治,少有关注文学艺术。当时他写过一篇评论周立波和柳青艺术风格的文章,一时之间引得很多青年学生作家将文章抄下来学习。这篇文学评论的发表也为他打开了一扇门。

后来创作的文学评论,宋遂良自称,“大多都像鲁迅先生说的,惟愿文章速朽。”于是,在出版《宋遂良文学评论选》后,他不愿再结集。他始终保持谦逊与自省,“我的一个弱点就是浮躁,不安心。比如研究《聊斋》就应该专门研究《聊斋》,我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感兴趣的我都想看看。”

宋遂良在书房

对于文学鲁军而言,宋遂良是当之无愧的重要推手之一。

用文学史家、文艺理论家田仲济的话说:“山东作家大半他都评论过。”改革开放初期,张炜、矫健等一批山东青年作家,几乎都是通过宋遂良的第一篇评论文章,被推向全国文坛。后来,宋遂良还参与过茅盾文学奖初评工作。

他认为一个好的文学评论家应该具备尊重文本、多元视角、专业知识、客观公正、读者意识、历史眼光和独立思考等素质。退休20多年,宋遂良始终关心文学的发展状况。在他看来,“当下的文学评论缺少批评精神。文学不能反映当前的现实,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事。”他借鲁迅先生的话,“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

搞文学评论很难。他曾批评过一些文章的缺点,真话说多了,结果不被接纳。田仲济曾说,宋遂良同志是当前在全国文学评论界中较为受人注目的人物,他视野广阔、感觉灵敏,难能可贵的是他具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是酷爱真理的,不说违心话,更不说假话,在这一点他很像雪峰评论鲁迅。

90岁以后,宋遂良的自信心有些恢复,让他更坚定地“想讲点真话”。现在他觉得自己有了更多自由,“不想干什么就不干的自由。”

“知道分子”的牵挂

宋遂良自居“知道分子”,不仅要“知”而且还要“道”,主张把知识讲出来、说出来,当下和历史、青年的成长和国家的发展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他不是书斋先生,更像是公共舆论的话题参与者和议题设置者,尽管这些给他带来争议。晚年,他参加了很多文化活动,始终保持对公共事务的热情。

他的兴趣爱好很多。上世纪90年代,山东足球迎来黄金期,宋遂良在《齐鲁晚报》开设“听教授说”专栏,还在电视台“侃球”,民间谚称:“山东有宋遂良,北京有赵忠祥”。2000年,出版《足球啊,足球》。现在,宋遂良仍看足球,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快乐。

宋遂良在窗边的书桌写书法

人生不是没有遗憾。到山东师范大学时,宋遂良已经49岁,任教11年便面临退休。“我觉得那是我最好的时期。”后来,宋遂良被返聘,也在其他各处讲课,直到2012年才真正离开讲台。“我当时知识架构更成熟了,感觉可以干到七八十岁,我本来可以多教一些学问,多培养一些学生。”

到现在,宋遂良一直保持着和学生们的联系,他几乎每天都在微信上与学生沟通交流。他一直主张,绝不关起门来搞封闭式教学研究,师生共研共进;坚持师者间、师生间的平等论争,倡导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看到年轻人成长,是他觉得最高兴的事情。

如何来形容自己的一生?

宋遂良沉默良久,他选择了:苦难。但是,面对这些,他选择了宽容。

今年,宋遂良出版《宋公题记》。在编外后记中,他写道:不为艺术,只为友情亲情,为人生留点情趣,为纷繁的时代留下一抹擦痕。读者笑笑,我心暖暖。

他坦言:“回首走过的道路,我们很长一段时间被思想约束,人类的真理、科学的发达、人性的复杂,我们都没有认识,没有体会,所以我们的知识学问是不全的,不足的,我们这一代人内心是有愧疚的,愧对这个时代。”

现在,与朋友聚在一起时,他们讨论和关心的话题总是国家命运、国家发展、国际形势。宋遂良不避讳生死问题,还笑着说,“我现在觉得自己还在成长,今后可能还会有一些体会、发展。”

他从不愿说教,但也有想对青年朋友说的话,“我们这一代的知识分子,亲历国家曲折与发展,我相信将来,你们这一代会有很多人超过我们这一批人,这样国家才能前进,才能不断发展。到时候,家祭无忘告乃翁。”

大众新闻·齐鲁壹点 记者 李静 王开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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