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点调查|村歌起,村落兴
大众新闻·大众日报 2025-12-16 16:54:12
![]()
雪落村庄,秋收冬藏,排练正忙。
12月12日,北方村落披上雪景。年底村晚在即,烟台龙口市尹村礼堂里,合唱队的歌声逐渐盖过了风雪拍窗的响动。
“咱们农民歌手就像这个莱阳梨,它外表不讲究,看着有点糙,但是果肉细腻、甘脆清甜。”
向南去,“大梨姐”王燕萍坐在莱阳市照旺庄镇芦儿港村家中,面对镜头已相当自如,笑起来括弧深深,讲起话滔滔不绝。她随手拿起桌上的莱阳梨,对着它深咖色的“疤”,即兴打了上述比方。她觉得,“反差”正是烟台村歌大赛爆火的秘诀。
十六公里外,莱阳市河洛镇马崖口村村民周忠海印证着“大梨姐”的结论:这位82岁的大爷,用一根随手捡用的塑料伞柄当指挥棒,把37人的村合唱队指挥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平日抓铁锹、摘葡萄的手臂结实有力,伸曲如行云流水,一首《军民大生产》完毕,全场掌声经久不息。周忠海有几分腼腆地说:“咱没学过啥指挥,就是给唱的人鼓鼓劲。”
烟台村歌大赛是烟台市推动乡村文化振兴的重要品牌活动,其主题为“品重烟台·村歌嘹亮”,于2025年8月至9月举办,覆盖全市15个区市。
村歌大赛台上台下气氛热烈。
![]()
村歌大赛台上台下气氛热烈(通讯员刘颖供图)
比赛有一条鲜明原则:群众主创、群众主推、群众主演。如同王燕萍一样,以草根职业标记身份的“放羊姐”“油条哥”等屡屡涌现。
劳动者引吭,平凡者出列,沉默已久的乡村开口为自己歌唱。从边缘到中心,从低头劳作到昂头放歌,这年秋天,许许多多人从田间地头唱到了舞台中央。
![]()
一脚泥土地,一脚演唱台
赛前准备进入冲刺阶段,恰逢葡萄的丰收采摘期,紧要活计和“文化活动”像两只摇摆的小舟,队员们深一脚泥土地,浅一脚排练台。时令催促下,合唱队又水到渠成延伸为“采摘队”
9月下旬,一辆造型精巧的拖拉机头戴大红花,迎着礼炮,神气活现地开进了龙口市石良镇尹村。
它是农业装备企业提供的奖品,被用于奖赏这样一支合唱队:清一色由农民组成,平均年龄超60岁,队员总计超120个。
9月21日,烟台村歌决赛夜,106位登台表演的队员,穿的全部是刚刚定做的新演出服。前排女士穿红艳艳的长裙,后排队员着白展展的衬衫。灯光扫过,斑白鬓角被悉心藏在刚染过的黑发下。
原创村歌《尹村,我可爱的家乡》和经典红歌《我和我的祖国》两曲连唱,恢宏悠扬、气势十足,连音乐协会的专业评委也给出98.83的高分。
对手赛后留言感慨:“我们队虽然技巧娴熟,但尹村的队伍充满力量,感情澎湃,唱得像原先的劳动号子一样有感染力。”
![]()
龙口尹村演唱原创村歌(通讯员刘颖供图)
事实上,这群手捧冠军奖杯很是风光的农村老人,在比赛前数个月,为了迈过比赛的最低门槛,甚至需要从练习普通话开始紧密训练。
“晚上七八点,村民裤腿还沾着泥,顾不上吃饭就往排练的地方跑,我就给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顺口音。”70岁的郭福荣一头时髦卷发,做过小学教师,是村里稀缺的文化人。她和文化站站长刁永利一起帮着村民排练。
这让郭福荣感觉很神气,她说:“花钱雇人来带队,也不可能比俺强。”再度拥有被需要、被信任的感觉,郭福荣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队内年纪最小的栾雪,直言唱歌其实是个“体力活”。尤其回忆起排练时,指挥叮嘱身体绷直了歌才能唱得劲大气足,自己作为年轻人,站了两小时后身体也难免僵直,“膝盖打不了弯儿,真的就笔直笔直的,我都这样式了,他们岁数那么大,下来还会走吗?路都走不成了!”
“咱和年轻人不一样,没法一学就会,背下词来就得一个多星期,那就在地里也练、棚里也唱。”村民郭术高露出腼腆的笑容,说话间正了正帽檐。
只是,“农民”这一身份,意味着他们始终有一份关系生计的主业,唱歌这件事在“正经事”面前,似乎只能让路。
尹村是种植巨峰葡萄出名的种植大村,村子有700余亩葡萄地,一进村头,便有成片塑料大棚被迷蒙细雨笼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棚里翠叶簇拥间,饱满鲜透的红紫果实静待采摘。
7月至9月,赛前准备进入冲刺阶段,恰逢葡萄的丰收采摘期,紧要活计和“文化活动”像两只摇摆的小舟,队员们深一脚泥土地,浅一脚排练台,时有为难。
![]()
赛前加紧排练的村民(通讯员刘颖供图)
既然队伍已然成型,可以一起唱歌,自然也可以并肩劳作。时令催促下,合唱队又水到渠成延伸为“采摘队”。
尹村党支部书记刘玉祥蛮得意地提起,决赛前夜,队员王翠美一脸愁容地找到他,告知明天会有贩子来收葡萄,自己没法去参赛了。“这下不就白练了这么久……”愈说愈委屈,王翠美落下泪。
刘玉祥拍拍胸脯,说:“着啥急?咱一块想办法呗。”随即,他领着数十个合唱队员浩浩荡荡踏进葡萄地,甩开膀子抢收。
最终,上午10点,千斤红紫小果落袋,提前两小时完成任务,王翠美喜上眉梢,决赛唱得劲头十足。
![]()
一曲村歌,悄然改变着乡村
乡村如何“善治”?让旁观者站上“C位”,使空心村画出“同心圆”——村歌大赛,提供了一种有温度、有力度的新解法
“这歌词,写的就是俺们自己的生活。我就觉着,歌词对俺村意义最大,没有一句说的是空话。”
乡村歌曲的“骨骼”是一座村落历经时间磨洗的自在风貌。村歌《尹村,我可爱的家乡》首句便是“参天的巨柳诉说着沧桑”,让高凤英瞬间想到村子西北部的几棵大柳树,它们已静默生长了数十年,和不少村民的年龄一样大。
紫藤花缠绕的长廊、芳香醉人的葡萄园、纵横贯通的村庄大道……这些平日习以为常的村景,被写进歌词、谱上曲子后,便生发出别样的诗意。
![]()
龙口尹村葡萄园(记者张瑞雪供图)
有村民感慨,比赛最珍贵的“礼物”,并非奖杯,而是这首描绘村庄本身的美丽小歌。
莱阳作为烟台率先举办村歌、经验较丰富的地区,其本地村歌比赛的主持人张林感触颇多。他说,最初自己也只是抱着“主持一场普通活动”的心情来完成工作,对选手和观众的预期也仅限于“凑个热闹就回家了”。
没想到,随着近百场赛程一天天推进,累计40余首原创村歌被唱响,农村歌手们质朴、洪亮的歌声愈唱愈入心。
犹如春犁破开冻土般,张林的心态也悄然改变,他将重新体认与发掘家乡的文化底蕴视为最大收获。“这么多场比赛走下来,我自己对于家乡的认同感、自豪感越来越深。”
在张林眼中,“大赛的灵魂,就是大家对家乡的这份眷恋。”
这份眷恋并未随着比赛暂时落幕而消散。赛后,张林的身影从主持台走到了田间地头,他的面孔开始频繁地和选手们一同出现在直播间中。
直播间设在选手们日常劳作的场景中。10月下旬,连日阴雨天气,张林和“大梨姐”脚踩雨靴,踏在湿润的泥土地上,身后翠绿枝丫垂坠着鲜黄饱满的莱阳梨。
两人对着手机屏幕卖力推销,从春赏梨花讲到恐龙与翰墨之乡,把莱阳的文化家底数了个遍。
气氛热烈时,王燕萍爽快地唱起比赛中斩获满堂彩的代表曲《梅花赋》,清亮的歌声像趴在梨树叶尖的露水,引得屏幕前的歌迷用“激情下单”代替拍掌叫好。
开播一小时,卖出近800斤鲜梨。
将文化盛事的“流量红利”转化为乡村振兴的“经济活水”,是村歌大赛显著的长尾效应。连续三年举办村歌大赛的莱阳,全市村歌赛的抖音平台话题浏览量突破1.7亿次,总决赛单场快手观看量达120.3万人次。以此为起点,赛事逐步演进为一条串联“文旅+农品+电商+文创”的“超级纽带”,形成具有乘数效应的全产业链模式。
依托“村歌”品牌的影响力,截至2025年10月底,莱阳市旅游接待人次同比增长12.5%。在决赛中崭露头角的团旺镇光山村,以“村歌+文旅”为引擎,着力打造“村字号”文旅IP,一座集休闲、采摘、研学功能于一体的乡村旅游度假区初具规模,焕发勃勃生机。
除腰包渐鼓外,村民津津乐道的是,自从有了村歌大赛,村里人“牌不打了,麻将不搓了”“结怨的都解开心结了”。乡土社会盘根错节的前情,如同一张板结的网,经村歌的洗练,竟也抖落了尘土,恢复了流动。
![]()
上场前,村民互相“化妆”(通讯员刘颖供图)
原因很简单,排练唱歌“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求队员紧密配合、高频交流。这些日常互动,恰恰成了缝补过往嫌隙、润滑失修关系的“黏合剂”。
“唱歌的时候,咱们心和眼神都往一处,它自然就产生了一种凝聚力。”周忠海声如洪钟,说话间仍保留着当年在军队做宣传员的昂扬腔调。
以音乐为媒介,“人人能参与、人人有价值”的村歌比赛成为一种包裹情感能量的“柔性治理”手段。
出走乡村的,开始回归。“空心化”严重的农村,出现了不少年轻人归巢的身影。周忠海说,村里号召在城区经商、务工或求学的年轻人,尽量回村参加晚上的排练。
于是,晚饭后,高的矮的小轿车,在马崖口村的路灯下,拖出长长短短的影子,把久违的热闹又载回了乡村。
![]()
濯村百人合唱团排练(通讯员吕文娟供图)
留在乡村的,在打破围墙。光山村合唱团成员均为本村女性,人数近百,是舞台上相当引人注目的一支队伍。她们多数在村办工厂实现了家门口就业,平日是客气寒暄的工友,组团参赛后,升级为亲密互助的“队友”。
聂菂薇,这位光山村的“外来媳妇”,性格腼腆,过去对“丈夫的家”始终缺点归属感。
自从成为村女子合唱队的一员,她与同村人的关系开始像水波一样轻柔荡开。“参加完活动,有时候赶集碰上人会打招呼,关系更近点,就约着一块儿逛街了。”她笑眯眯地总结,“以前只认小家庭,现在融入俺村大家庭了。”
曾有矛盾的,坚冰在消融。烟台市福山区门楼街道集贤村,是一个规模超5万人口的大村。过去,于、赵两家是当地大姓,各自姓氏下的宗族成员超200户。麻烦的是,两大家素有不合,积怨的根茎一埋数十年。村中“大姓相斗”历来纠葛繁多,是基层治理的隐忧。
村歌大赛带来微妙改变,一根紧绷的弦有了松动。台上歌声清越,台下,于家、赵家人都是举着缤纷灯牌的激情“啦啦队员”,为“我们村”卖力捧场、呐喊拉票。一连数十日的紧密彩排,添了笑声,少了嫌隙。
![]()
比赛台下为各自区市打call热烈(通讯员刘颖供图)
门楼街道工委宣传委员、统战委员杜昕芸对这一悄然发生的转变颇为惊喜:“要说一下变成多亲热的朋友,倒也说不上,但是现在关系是真有缓和了,我们也少了头疼。”
看到效果的杜昕芸计划着,必须“巩固胜利果实”。明年正月十五,烟台还有“秧歌进城”活动,杜昕芸准备再邀请集贤村的宗亲大户们一块游园送福,“好不容易矛盾化开了些,得创造机会让两大家人捂得更热乎点儿。”
她决心,明年就算市里不办比赛,街道也得接着办。
乡村如何“善治”?让旁观者站上“C位”,使空心村画出“同心圆”——村歌大赛,提供了一种有温度、有力度的新解法。
![]()
田垄上的乡音,将越唱越嘹亮
比起独自哼唱的父亲,王燕萍觉得,被更多人“听到”的自己显然“幸运”多了:父亲的歌声只能是私人记忆,而她则幸运地汇入了时代和声
1999年,《北方音乐》杂志上,一位叫作龚爱书的词作者发表文章,直陈其对20世纪末文艺界的困惑——《农民歌曲为什么奇缺》。他满心忧虑地提出,“九亿农民没有新歌,事关重大”“呼唤农民歌曲,是共有的心声”……
龚爱书期盼着,要像创办“希望工程”一样,为农村歌曲搭建可靠、坚实的工程性平台。
这一呼吁,穿透数十年的沉默乡村,在26年后的烟台村歌比赛上似有回响。
事实上,“村歌”并非今日应比赛而生的仓促产物,它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先秦时期,涵盖爱情、田园、劳动等母题的各地民歌鲜活隽永,经专人采风后被收录于《诗经》,是无名的乡民们最早留下的“村歌”遗产。至唐代,乡土礼俗成熟,白居易也叹咏,“村歌与社舞,客哂主人夸”。
而烟台这片傍海而生的胶东沃土上,早已孕育出粗犷的蓬莱渔民号子、欢腾的莱阳秧歌和高亢的栖霞山歌等风情各异的本土曲调。
著名音乐学家黄翔鹏曾提出一个深具影响力的观点——“传统是一条河流”,未曾断流的民乐内核流经传统与现代,意在强调音乐于时代流转中动态延续、生生不息的本质。
本次比赛中,不少原创村歌恰印证着这一观点。如烟台黄渤海新区选手刘翠莲演唱的《山后初家的灯》,在现代流行乐中巧妙糅合了传统渔家号子质朴雄浑的腔调,一举夺得“乡韵原创”赛道一等奖。
河流中激荡出新的小浪头——新旧交融的韵味,正是其拨动听众心弦的关键。随传统村落一起失落已久的乡村歌曲,重新站在舞台中心被传播,这也与当下涌现的“新大众文艺”浪潮不谋而合。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新大众文艺的沃土,正由无数草根亲手开垦。“外卖诗人”王计兵、“沂蒙二姐”吕玉霞等草根创作者,从“被言说”转向“我要说”,作品直接取材于蓬勃粗粝的生活原貌,极具感染力。
把麦克风交给普通村民,让文艺创作的权利“人人可得”,村歌大赛以自己的方式为新大众文艺时代写下注脚。
![]()
公园里排练等着来年参赛的乐团(记者张瑞雪供图)
正如王燕萍所说,直到自己父亲去年去世前,她才猛然发现父亲竟然如此擅长唱歌。“俺爸生病期间,我就听见他在那哼哼,仔细一听,唱得可真好听,那个调真好。”比起独自哼唱的父亲,王燕萍觉得,被更多人“听到”的自己显然“幸运”多了:父亲的歌声只能是私人记忆,而她则幸运地汇入了时代和声,成为乡村文化系统性建设的一处剪影。
“我们接下来还想做一个全国性的村歌春晚。”当地文旅部门工作人员透露了下一步的规划,“村歌大赛不能‘冷场’,我们要持续保持声量,和农忙农闲的节奏衔接起来,真正形成一个有生命力的文化品牌。”
独唱变共唱,发声有回响,那些曾隐没在田垄上的乡音,在广阔天地间,还将越唱越嘹亮。
(大众新闻记者 张瑞雪 董卿 金芮宏 从春龙)
责任编辑:黄金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