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齐鲁|沈复“浪游”,不亦“快”哉:《浮生六记》中的山东

大众报业·齐鲁壹点    2025-12-17 14:44:02

文|张智辉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太白春夜桃花园中的一声慨叹,千年之后宿命般落在了清代文人沈复的心坎上,激起一片悠远而亲切的回响。于是,便有了那部《浮生六记》。它不构筑雕梁画栋的贵族迷宫,只悉心拾取平凡岁月里散落的珠玉,将闺房之乐、闲情之趣、坎坷之愁与浪游之快,一一缀连成篇,使太白那形而上的天问,终于沉淀为一部充满人间烟火与真挚性情的生命实录。

谓之“小”,非是格局之隘,而是视角之微。它将文心化入生活的自然肌理,将深情灌注于身旁的微小万物。一盆菖蒲,一段梅枝,一次夜游,一餐饭食,皆能生发出无尽的雅意与悲欢。道出了布衣文士生涯中的偶然欢欣,以那份对美、对情、对生命本身的极致真诚,穿透了时间的帷幕,成为我们今日仍可触摸的、带着体温的文学瑰宝。

沈复,这位乾嘉年间的苏州文人,生于“衣冠之家”,却仿佛天生与科举功名隔着一层透明的障壁。他辗转于幕客、经商之间,生涯多舛,际遇浮沉,然而一颗赤子之心,却始终未曾被风尘磨去光彩。他以冲淡自然的笔触,写就自传体散文《浮生六记》。原书六卷,如今仅存《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卷,如同一位历经沧桑的故人,遗落了两封未能寄出的信笺,徒留后人无限遐思。这部书里没有宏大叙事,只有他与爱妻芸娘“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静好岁月,有他“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的盎然童心,也有他“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的深沉叹息,更有他足迹半天下所寻觅到的“浪游”之“快”。

这《浪游记快》,作为现存篇章的压轴,实是解读沈复生命哲学的一把钥匙。所谓“浪游”,绝非盲目漂泊,而是灵魂对世俗羁绊的一场温柔突围。他不恋栈功名利禄,或携芸娘这位“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子”(林语堂语),或孤身只影,足迹遍及苏杭、楚粤、齐鲁。他的行旅,不受程期所限,不为俗务所牵,尽显一种“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可不止”的率性自在。

这“快”字,则源于他那颗善于在平凡中发掘诗意、于困顿里萃取欢愉的敏感心灵。无论山水之壮阔,园林之精巧,抑或与知己同游的惬意,偶遇奇景的惊喜,都能让他暂时忘却人生的坎坷,品咂出生命本身的醇味。这“于苦中寻乐、于常中见奇”的本事,正是沈复“快”的真谛,也是他留给我们宝贵的精神遗产。

而山东,便在沈复的“浪游”地图上,留下了虽不浓墨重彩,却意蕴深长的一笔。

他的到来,记录得平实如日记:“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次年二月,他便“就馆莱阳”。直至丁卯年秋,友人石琢堂降官翰林,他亦随之入都。行色匆匆,他甚至带着一丝遗憾写道:“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那传说中的海上仙境,终究与他缘悭一面。这淡淡的怅惘,反为他的山东之行,添上了一抹真实的人间色彩。

然而,山东并未因这遗憾而减损它的风致。在他的笔下,济南府城的大明湖,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夏日的大明湖,是“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寥寥数语,柳荫的清凉,荷香的馥郁,载酒泛舟的雅兴,便交织成一幅灵动而充满生机的画卷,仿佛能听见舟楫划破水波的轻响,与文人墨客的浅唱低吟。而当他冬日再访,所见已是“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同样的湖水,同样的堤岸,此刻却只剩下疏朗的枝条,弥漫的寒雾,与一片空濛寂寥的水色。这夏与冬的强烈对照,不仅是景致的自然变换,更暗合了观者彼时的心境。景语皆情语,沈复以他画家般的敏锐,寥寥数笔,便让大明湖有了情感的体温。

至于那“七十二泉之冠”的趵突泉,他则精准地抓住了其最为撼人心魄的特质:“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一个“怒”字,一个“突”字,将泉水那股不甘蛰伏、奋力向上的生命力渲染得淋漓尽致。他更以博物学家般的眼光指出:“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这简短的对比,立刻让趵突泉的独一无二跃然纸上。然而,他的笔并未止于自然的奇观,旋即转向人文的温情:“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于是,那喷涌不息的泉水之上,便缭绕起茶香与烟火气,自然的雄奇与世俗的闲雅,在此刻完美交融。这恰是沈复的美学,总能于奇景中发现日常,于日常中品出雅趣。

他的文字,始终是那般简洁质朴,不尚堆砌,却自有一种穿透纸背的力量。他像一个忠实而又富有情致的朋友,向你娓娓道来旅途的见闻,没有夸张的惊叹,只有平实的描述与细微的感受。正是这种“以小见美”的风格,让我们得以透过数百年的时光,触摸到那个时代济南城的风貌——泉水奔涌,湖光潋滟,兼具北地的开阔与江南的秀雅。

“浮生若梦”,诗仙李白或许想不到,在他之后的百年,中唐诗人李涉在仕途失意、流放的苦闷中,强登山寺,竟于鹤林寺的竹院内,因与一位高僧的偶然闲谈,而云开雾散,觅得了心灵的片刻安宁与通透,遂写下“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句子。这“浮生”二字,道尽了世事的无常与人生的匆促,却也隐隐指向了一种于喧嚣中打捞宁静、于束缚中寻求解脱的可能。

沈复的“浪游”,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持久、更为生活化的“偷闲”?他未能见到的登州海市,或许终究是一场幻影;但他所见的大明湖夏荷冬柳,所观的趵突泉怒涌腾沸,所感的旅途中的一切幽趣与萧瑟,却是真实不虚的生命体验。他的“快”,不在于见到了何等惊世骇俗的奇景,而在于他以一颗毫无滞碍的“浪游”之心,去拥抱、去品味了每一段平凡而奇妙的相遇。

责任编辑:车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