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气候变局如何影响明朝兴衰
博览 | 2025-12-17 18:05:17 原创
张九龙来源:大众新闻·大众日报
在海外明清史研究领域,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是绕不开的学者。他的著作《崩盘:小冰期与大明王朝的衰落》(以下简称《崩盘》),以明末浙江桐乡一个底层读书人的零散记录为起点,将气候变迁这一“慢变量”引入王朝兴衰的解读框架,描绘了别样的明清易代图景。

“边角料”里的大命题
《崩盘》的开篇,卜正民没有选择帝王将相的权谋博弈,也没有聚焦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明末浙江桐乡的读书人陈其德。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底层文人,在《灾荒记事》和《灾荒又记》中,随手记录了1640年至1642年间家乡的米价波动。这些看似琐碎的“边角料”,被清光绪《桐乡县志》辗转收录,意外成为《崩盘》破解历史迷局的钥匙。
这种以小见大的叙事手法,在卜正民的学术生涯中一脉相承。他的代表作《维米尔的帽子》,便是通过画作中的微小细节,勾勒全球贸易网络,而《崩盘》则将地方志的粮价记载,“放大到当时整个明朝中国的层面”,搭建起宏大的分析框架。
陈其德的经历,其实触及了前现代社会最根本的生存命题。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有着本质差异。现代科技的进步,让人类拥有了改造自然、驯服自然的能力,“变”成为现代社会的突出特征。而在前现代社会,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极为有限,只能被动顺应自然节律,稳而不变或稳而小变才是常态。彼时,社会发生剧烈变化,往往是从气候等外部因素变动开始的。所以,从气候史角度去理解、观察前现代社会的变迁,是可行且必要的。
明清时期,全球气候显著变冷,学界称之为明清小冰期。竺可桢等学者提倡气候史研究,黄仁宇的“十五英寸等雨线”、胡焕庸的“人口密度线”等都与此有关。近年来,环境史研究的成果更是层出不穷。《崩盘》的价值在于,没有停留在单纯的气候与历史关联的考证,而是发现了气候、环境、粮价与社会稳定之间的隐秘联系,并将其作为论证大明衰亡史的关键线索。
卜正民注意到,明朝物价整体保持稳定,但灾荒发生时,方志等史料中关于物价的记载会显著增多。他从3000余种地方志中搜集了777条灾荒价格数据,这种对微观史料的深耕细作,与魏斐德在《洪业:清朝开国史》中,通过海量档案还原明清易代细节的研究方法异曲同工。通过这些资料,卜正民尝试建立起明朝粮价波动与气候变化的对应关系,这又与乔弗里•帕克在《全球危机:十七世纪的战争、气候变化与大灾难》中,通过全球文献互证气候灾异的方法遥相呼应。
卜正民发现,明朝后期的社会危机,几乎与气候变化引发的物价上涨呈正相关。他将这些危机定义为“六次深渊期”,其中万历和崇祯时期的两次影响最为深远。“万历深渊二期”(1615-1620年)的严寒气候,逼迫东北的女真人持续南下,加剧了与明朝的军事冲突;而“崇祯深渊期”(1638-1644年)的极端干旱,堪称千年一遇,华北地区受灾最为严重。极端气候直接导致粮食价格飙升,北方粮价竟达南方十倍以上,远超民众承受极限,加速了王朝崩盘。
[明] 佚名《出警图》(局部)
值得注意的是,入清以后,粮价虽有回落,但价格底线已大幅抬高,这使清朝百姓的整体生活水平低于明朝。这一细节从侧面印证了气候变迁对王朝命运的长远影响,也与竺可桢关于清代气候仍处于小冰期的研究结论相呼应。
从全球视野看明朝
《崩盘》还从价格史入手,展现了明朝中国与全球的复杂联系,这一研究视角与其《塞尔登的中国地图》对明朝海外贸易网络的探索一脉相承,揭示了明朝中国参与全球互动的细节。
16世纪-17世纪的全球贸易网络中,中国扮演着重要角色。当时的中国凭借低廉的人工成本、强大的生产能力和质优价廉的商品,在全球低端市场具备极强的竞争力。以布料为例,原本是西班牙重要市场的美洲,很快被从马尼拉远道而来的中国布料占领,每年有不少白银从美洲流入马尼拉,用于购买中国商品。长期以来,中国都是全球贸易的顺差国,白银持续大量流入国内。
白银问题是近三十年来全球史与明史研究的热点。贡德•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中提出,16世纪-17世纪的亚洲尤其是中国,是世界经济的中心,白银的三大洲流动构成全球贸易的核心。不少学者认同此说,认为白银的大量流入,扩大了明朝的货币供应,推动了商品经济的繁荣,证明明朝已深度参与经济全球化进程,内部价格体系受到全球化影响。
不过卜正民认为,从全球范围来看,流入中国的美洲白银数量相当有限。即便是在对外贸易最活跃的万历年间,运抵中国的白银,仅占秘鲁矿山开采量的7.5%,绝大部分白银都被运往欧洲等地。他尝试描绘出自洪武至崇祯的两百多年中,各类主要物品的价格变化图,从而证明立论的核心出发点:全球贸易导致的白银大量流入,并不是明朝后期物价飞涨的主因,突然变冷的气候才是关键。
颗粒无收、饥荒、动荡的记载,在史书中很常见。这些看起来很简单的几个字,却是许多先民苦痛的日常。如果把无数生命的苦难,简单归咎为自然因素,而淡化那些晦暗的政治、摆动的社会和纠结的人性,未免是对生命的漠视,也无法认清王朝兴衰的深层原因。
实际上,全球气候变迁引发的危机,并非明朝独有的遭遇。17世纪,受小冰期、火山喷发、太阳活动减弱等影响,全球主要国家都面临农业歉收、疫病泛滥的困境,人类社会进入动荡与分化时期。乔弗里•帕克在《全球危机》中提出“三重压力”框架,认为气候恶化、财政与军费压力、社会动乱的叠加,是当时全球危机的核心。
然而,各国命运迥异。在西班牙,气候异常引发饥荒和疫病,政府艰难应对,不过最终导致帝国衰落的,是由此延伸出的王室信用崩塌。法国同样遭遇饥荒与社会动荡,但路易十四通过强化财政汲取能力和军政集权,勉强维持了王权稳定。荷兰和英国则选择了“市场-贸易-制度”的应对路径,逆势翻盘,实现了崛起。
大明王朝这边,脆弱性暴露无遗。对外,明朝的贸易核心是白银输入,粮食主要靠自给自足,缺乏全球贸易网络的调剂;对内,灾荒频繁发生,战乱多次阻断漕运,跨地区粮食调配愈发艰难。庞大的底层群体在灾荒中不堪一击,社会不满情绪不断积累,最终转化为暴力冲突。
不过,卜正民还是充分肯定了明朝应对灾害的努力。他认为,在基础设施建设、作物改良、制度建设、技术革新、人口控制等方面,明朝已经做到了极致。但前现代社会的本质局限,让明朝最终无法摆脱对气候变化的依赖,其应对体系缺乏现代经济体系、科技、高效政务体系和科学环境认知的支撑,面对多重压力叠加,最终无以为继,迅速崩解。这种分析,不纠结于一朝一代之兴替,比较客观地揭示了前现代社会的制度困境。
回到具体历史语境中
关于明清易代的解读,总少不了“道德评判”的声音。传统史观往往以“有德”或“失德”来解释王朝的兴替,将明朝的灭亡归咎于崇祯皇帝的刚愎自用、官员的腐败无能、东林党的党争内耗等道德因素。魏斐德在《洪业:清朝开国史》中虽关注到气候和经济因素,但仍用大量笔墨描述明末政治的黑暗与混乱。卜正民将明朝的覆灭视为“一场长达两个世纪的生存危机的结束”,似乎更加平实理性。
要真正理解历史,必须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卜正民通过粮价、气候、贸易等看似平淡无奇的史料,让我们感受到了古人面对天灾时的无力感。《崩盘》计算出明朝维系生计的家庭成本略高于14两,维系体面的家庭生活成本略高于23两。明朝官方最低年工资在5两到12两之间。遇到饥荒年,普通人可能无法生存。有的家庭只能卖身求活,比如1588年严重饥荒时,上海人潘允瑞就用二两白银,购买了一对油漆匠夫妻。
可见,以男耕女织为生产单位的前现代社会,具有极低的容错率和抗风险能力。一次严重的灾荒,确实足以摧毁一个地区多年积累的安定局面。这并非某个王朝政权的问题,而是前现代社会发展阶段的必然局限。
当然,这并不等同于气候就能决定文明兴衰,一个幅员辽阔、人口过亿、延续数百年的庞大帝国,其兴衰存亡很复杂。学界普遍认为,气候对文明的影响,取决于地理格局、交通网络、社群组织、制度设计、财政能力等多重变量。天灾或许无法避免,但不同制度和权力结构的应对方式,是决定发展走向的关键。
历史的发展从来不是直线前进的,《崩盘》也并非一部“气候决定论”的著作。卜正民没有将明朝的衰亡单纯归结为自然环境的恶化,相反,他反复提醒读者,明朝的经济困境、财政管理的失误和社会阶层的不平衡,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气候带来的粮食短缺不可怕,可怕的是政权无法有效应对这一危机。
卜正民的研究,通过耐心梳理看似零散的历史线索,拼凑出一幅更为完整、更为真实的大明衰亡图景。可见,历史研究既需要对史料的耐心梳理,也需要跨越学科的学术勇气;既需要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也需要具备观照现实的时代意识。
在全球气候变暖、极端天气频发、国际局势动荡的当下,这部著作带给我们深刻启示:持续推进制度创新与治理能力现代化,提升社会的抗风险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才能让各种灾难变成可承受的波动,保持社会稳定。
相关阅读:
1.樊树志:《重写晚明史》(五卷本),中华书局
2.温骏轩:《大明生死线》,浙江人民出版社
3.[美]魏斐德:《洪业:清朝开国史》(修订版),新星出版社
4.[英]伊懋可:《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江苏人民出版社
(大众新闻记者 张九龙)
责任编辑:尹燕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