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文|《水草长生》:独自签收四季
大众报业·齐鲁壹点 2025-12-18 18:04:30

正在上映的电影《水草长生》,将镜头对准南方的一片土地,和一个两次丢失耕牛的少年。
影片不提供逆袭的热血,只呈现一场沉默的寻找。
这寻找,关乎一头牛,更关乎那颗无处安放的、渴望“归属”的心。
文|于晓风 孟煜嘉
心骋“八荒之野”
影像的诗学,始于一道刺穿尘埃的光束,落于南方乡村教室斑驳的讲台。少年广猪仔立于光中,以土地般朴拙的乡音,诵读自己笔下的诗行。诗句里淌着对未曾谋面的母亲的想象,浸着对稻穗与溪流的稚嫩礼赞。语文老师听出了那字句间野生草木般的灵气,给予了某种木讷的、近乎惶惑的肯定。然而,这微弱的知音之火,旋即被同龄人轰然的嗤笑所淹没。那笑声是锋利的犁铧,瞬间犁过他刚刚试图敞开的胸膛。他转身逃出,将一个灵魂的颤栗,永久地烙印在身后那片巨大而空洞的喧哗里。他那与生俱来的、露水般清澈的感知力,在崇尚标准答案的空气里,成了一个需要被矫正的误差。
《水草长生》于此,为我们显影了影片表现的第一重困局:个体灵韵与系统规约的永恒抵牾。片中那间哄笑的教室,其回音远远超越了校园,在各种关系的“方寸”角色里,人与关系中那个本应鲜活、完整、自由驰骋的“自我”及“他者”失去了联结。发现这一困境,即是意识到:我们痛苦的根源,或许不在于缺乏爱、缺乏事业或缺乏伴侣,而在于所有这些关系,都未能安顿我们那颗渴望在真实、自由与深刻共鸣的“八荒之野”上栖居的心。
“缺席”与“充盈”
当广猪仔转身背对教室的喧哗,他迈入的是一个更古老而深厚的秩序——土地的时序。电影中,当同龄人欢腾地拆解来自远方的包裹,他却双手空悬。然而,镜头意味深长地揭示:他虽未曾收到那份来自远在外地打工的父母的慰藉,却在家乡的原野上,独自签收了天地馈赠的完整四季。他签收春天秧苗的初绿,签收夏日骤雨的激越,签收秋夜稻穗低垂的谦恭,签收冬日土地的静默沉思。这份签收,是灵魂与自然缔结的私密契约,是将衡量存在的尺度,从“他者的给予”,悄然内转为“自身的感受”
《水草长生》于此完成了一次优雅的价值重估:它将“缺席”转化为“充盈”的契机。外部联结的稀薄,反而促使他与更本质的世界,也即脚下的土地,建立直接而丰沛的对话。这并非消极的妥协,而是生命主体性的昂然确立:我之存在价值,不由远方寄来的包裹定义,而由我与脚下土地每一次呼吸的共振来确认。
因此,真正的破局,是一种深刻的认知转向。它始于坦然接受“快递可能永不到来”的真相,而后惊喜地发现:我们自己,本就拥有一片星辰流转、生生不息的无垠原野。这,便是“允许一切发生”后所绽放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失去”与“毁灭”
《水草长生》最深刻的力量,蕴藏在两次相似的“失去”与一场彻底的“毁灭”之中。八岁那年,耕牛走失,广猪仔无助地在山野上回荡。十年后,牛再次走失。这一次,十八岁的他沉默地系紧草鞋,目光如犁铧般破开晨雾,走向寻牛之路。两度失牛,划出一道生命成长的刻痕:从被动承受失去的孩童,成长为主动肩负命运的耕者。
然而,命运给出了更严酷的考题。当他将爷爷留下的土地耕耘得稻浪起伏,一场洪水吞噬了一切。浑浊的浪涛卷走的不仅是庄稼,更是十年光阴凝聚的希望。他站在泥泞中,面对一片洪荒般的寂静。此刻,影片抛出了终极诘问:当耕耘可能颗粒无收,坚守的意义何在?
答案,在退潮后悄然浮现。最先钻出淤泥的,是青青水草。久无音讯的父母从城市归来,没有煽情的言语,他们只是卷起沾满尘土的裤腿,走下田地,与儿子一同将新秧插入尚带伤痕的泥土。这一躬身,完成了三重“回归”:个体对土地的回归,游子对故乡的回归,生命对循环本身的回归。耕种不再仅为收获,更是在无常中确认存在、在破碎处修复连结的庄严仪式。
水草长生的秘密
因此,《水草长生》讲述的回归,绝非退回过往的田园幻梦。它是一种清醒的选择:明知牛会走失,洪水会来临,依然选择将根须深扎于此,以谦卑而坚韧的劳作,一次次从失去中重建生活。这“牛走”与“人归”之间,“洪水”与“复耕”之际,流淌的正是水草长生的秘密——在无常的循环里,活出一心一意的笃定,让生命在伤痕处,长出新的丰盈。
《水草长生》的落幕,并非一个故事的终结,而是一道照亮现实的精神光芒。它启示我们,真正的出路不在于逃离,而在于深植。当我们困于关系的方寸、意义的迷雾时,这部电影温柔而坚定地指出,真正的自由恰是在认清局限后依然选择热爱,是在经历破碎后依然相信完整。当洪水终会来临,让我们成为自己生命中那冲不走、淹不死的青青水草,成为我们内心的定力与深耕的勇气。
(于晓风为山东大学影视文化艺术传播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山东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孟煜嘉为山东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研究生)
责任编辑:车向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