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冬日取暖

大众报业·齐鲁壹点    2025-12-20 11:57:21

文|牟民

农村冬日取暖,在没空调和土暖时,数九寒天,只能把炕烧热,围着被子,手里做些零碎活儿,诸如扒苞米粒、扒花生,女人做针线。男人寂寞了,会跑到饲养院、油坊等地方聚堆去聊天,暖阳天儿蹲在墙角晒太阳,或者拿起工具去拾草。劳动是最好的取暖。

烧炕,把炕烧得滚烫,需要提前备下烧柴。那时候,除了分一些秸秧草,秋天忙完了,村里会放几天假,集中时间拾草。俗话说,门前没有三大堆(泥堆、粪堆、草堆),过好日子尽是吹。为多攒烧草,父亲会在暖活晴朗的冬日,去十里外的北山拾草。星期天,吃了早饭,我会跟着父亲去。父亲推小车在前,我背两个菜饼子在后,一路上白花花的霜被霞光映照,雾腾腾的气在身边缭绕,吸着冰冷,呼出热气,走不多远,眉毛上便挂了霜花。等走到北山,寻草厚的坡地,放下车子,赶快动手。虽说山里草多,也无非是落地的刺槐叶子。父亲告诉我,拾草要耐烦,要想多,慢慢磨,要想少,满山跑。他两手薅着没有枯死的毛草,拿出镰刀,将沟坡上站立的草割倒,再用竹筢子贴地慢慢划拉,一赶一大堆干草,经父亲划拉过的地方,露出地皮,不见草屑。父亲只用右手薅草,手指恰如五根铁棍,草遇便倒。偶尔碰上刺槐山枣荆棘,父亲并不停下,在粗硬的手指面前,刀刃不进,区区荆棘又能奈何?父亲战争中伤残的左手,勾勾着,只起拢草的作用。父亲上身穿秋衣,不一会儿,汗水在背上渗出。寒冷的冬天,有了出汗的活儿,冷便无影无踪。“纵使霜侵眉鬓冷,心头自有暖春芽。”我学父亲的样子划拉草,手下的草果然多了。

太阳不知不觉到了头顶,山里暖和了,鼻孔里全是草木的香味儿,先前,眼里没多少草的山坡,此刻,弥望的是厚厚的草。学父亲脱掉棉衣,手脚不停,浑身也开始渗出父亲一样的汗水,哪儿还有冷的感觉?父亲看看眼前一堆堆草木,让我装进网包里,集中到小车旁,到中午,便有了小山似的一大堆。看着这满满的草,周围有了火热的氛围,真的,劳动是最好的取暖。

父亲看看太阳对我说,这白天不抗混,日头一歪就黑了,咱快吃饭,拾满车。此刻,我感觉饿了,从包袱里拿出菜饼子,我摸摸,还有些温和。咬一口,酥脆酥脆的,没有冰冷的凉。父亲咬一口说,哟,还热乎着哩!带着日头的味道。吃过菜饼子,父亲领我到沟底的石壁处,寻得一处泉眼。趴下身子,嘴对一汪清泉,咕嘟咕嘟喝,把嘴里的咸味儿压下去。那泉水竟也温吞吞的,不凉牙。有了甘甜的泉水,肚子里的饼子熨帖了,饱鼓鼓的感觉,忘却了一上午的疲累。

回到小车边,父亲披袄抽烟,我躺在草坡上,任阳光抚摸,不知不觉有些迷糊。我跑进厚厚的草垛里,扒拉个洞,怀里抱着暖暖的阳光,做起了梦。耳边忽然听到竹筢子的哗啦声,我爬起来,父亲已经在干活了。

过午的太阳忽然就小了,光线绵软软的,冷空气开始活跃。我赶紧寻草多的地方,追赶父亲。干着干着,太阳不知不觉就到了西边,再一瞅,它咕咚一声掉进西山里了。父亲忙着装车,把两大堆草刷成一个个草铺,再用绳子捆成大捆,绑到小推车上。

等我们下山,夜色正浓。记得有一年寒冬腊月,家里没草,赶上个小阳天,去北山拾草,回去时天色已晚,为抄近路,父亲推草直接上了水库冰面,冰嘎吱嘎吱响。我紧张地满头出汗,父亲说,没事,抬起脚,跟紧我,三九四九冰上走,我走过几次了。等到水库边,我嘘一口气,大踏步跟上推车的父亲。

彼时,村里有油坊豆腐坊,那儿烧火多,人多。进去满屋烟雾缭绕,热烘烘的。油坊最热闹,驴拉着碾,不紧不慢地粉着花生米。油槽里压着花生饼,发出浓浓的香。炕上挤满了打扑克、下棋的人,四面围拢了看热闹的。

一天打三槽油,要不断在锅里炒花生焙。村里果园剪下的树枝,全都供给油坊。几乎锅底不断火,火旺,屋里慢慢积攒下热气,加之许多人的热量,油坊里暖意融融。有人上身只穿单褂,甚至光着膀子压木杠子。

我们孩子寻不到应该坐哪儿,只有在大人腿缝里串游。偶尔跑到碾那儿,趁着驴转圈儿空隙,抓一把花生面,跑出去放嘴里,慢慢嚼。外面灌进袄领的北风,仿佛也带着油香,感觉不到半点冷意。

一槽油好了,把花生饼从铁箍上卸下。一个个花生饼热乎乎的,饼四周时常被挤压高出一圈儿,可以用刀刮平,以示花生饼整齐美观,刮出的花生碎饼,油坊不做统计,成了在场人盼望的美食。油坊负责人会扳成指头肚大小,一人一点儿,尝个鲜。吃在嘴里,闭眼,享受那油香的味道,浑身自然暖融融的,堪比过了个年。

饲养院也是取暖的好地方。猪要吃食,牛马驴要拌草料,锅底不断火,集体备下足够的秸秧草,供给饲养院。这儿的主人老林和明云,吃住在饲养院。老林矮瘦,明云高大。进屋,眼里不见老林,只见明云晃来晃去,老林在他背后,如个孩子。其实两人同岁,可每天干啥活儿都是老林说了算。烧火睡觉两间屋连接西面铡草屋,再西面是牲口栏。早晚会听到铡草声,咔嚓咔嚓,老林往铡刀里入草,不停地念,小心点儿!明云一手擎、按铡刀,一手掐腰,老林总怕他不小心铡了他手。来暖和的人早已挤满炕,相互说着趣闻逸事。铡完草,老林会蹲在锅灶前,往里锅底楦草,一大锅粉碎的地瓜蔓苞米面,他要烀猪食。一会儿热气顺着屋笆缭绕,渐次把屋子塞满。老林会卷起一支烟点上,猛咳几声,喊道:咱开讲了——话说林冲被两个押解人绑在大树上……屋内没动静,都竖起耳朵听老林说书。这老头智商高,是读书的材料,只叹命运多舛,三岁没爹妈,跟着哥嫂过日子,哥供他读到五年级,便让他下学。他攒钱买了几本古书,看过一遍,记在心里,山里干活,休憩时给村人解闷。明云大字不识,他敬佩老林,唯他马首是瞻。

最美的是父辈们弄一套猪、牛、驴下货,打平伙。晚上来饲养院,屋内被锅底大火烘得热热的,老林说上几段书,耳听锅里咕嘟咕嘟声,不久,下货出了味儿。有人早捣出了蒜泥,掀开锅,捞出下货,就着凉水择巴骨肉,肉搁在盆里,骨头早被几个孩子抓手里,大啃上面的碎肉。屋里热得出汗,也是饥渴得冒汗。肉切碎了,端上桌,大人端一碗地瓜干酒,喝着吃着,一会儿都大汗淋漓的。老林吃过几块肉,去看牲口,回来一身雪花。他说,下雪了。

吃过下货,提上每人分的剩肉,舀上半盆汤,往家走。路上,满地雪,天空飘雪花,身后一道暖气随着,浑身依旧热乎乎的。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徐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