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逄观星|那血性,藏在普通人骨血深处

文化观察 |  2025-12-23 11:00:35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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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笙导演的作品我素有共鸣,从《琅琊榜》《大江大河》到《县委大院》《父母爱情》,皆见其对时代与个体的深切体察。而他的电影《得闲谨制》则是初次领略,却直击心底。观后久久无言,最深的震颤可凝结为八个字:和平珍贵,血性宝贵——那血性,不是天赐的骁勇,而是藏在普通人骨血深处,在绝境中被命运逼出的姿态。

这“血性”二字,于我,是埋藏多年的内伤。八岁那年的一个雨夜,奶奶和我们母子四人睡在麦秸草房里的土炕上(父亲早逝),奶奶和母亲凄厉的呼救惊醒了我,我睁眼看到满屋锃亮,一把铁钩探进窗子,钩扯着我们的被子。而我,一个本应挺身而出的小男子汉,竟把头死死埋进被窝,哆嗦着蜷成更小的一团,任由手电光在屋内扫射,任由铁钩在亲人身边游走。多年过去了,我仍痛恨那个雨夜里的自己:太没有血性,太没有骨气。我都八岁了,也是个小男子汉了,怎么还畏畏缩缩?如果我拿着菜刀冲进雨夜,扑向那个恶人会是什么样?恶人会杀了我吗?他不敢,他绝对不敢,他会怕我。恶人,这个欺负孤儿寡母的恶人,不敢面对一个拼命的孩子,不敢直视孩子冒着怒火的眼睛。我无数次地想象八岁的我像一头狮子一样冲到雨里,与那恶人鏖战。雨水、血水、泪水,混合着。可是,这仅仅止于想象。我想,即使那个恶人用刀子捅我,杀了我,我也会在被杀的那一刻咬他一口。可我怎么就没冲出去呢?我的血管里,就没有奋起反抗的基因吗?我真是个怂包,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有人说,遇事的第一反应,决定了你的人生高度。在自己的亲人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选择了钻被窝,选择了闭上眼睛,选择了逃避。我的人生高度还能高到哪里去?

或许,正因骨子里刻着这份对“血性缺席”的痛楚,《得闲谨制》才如此撼动我。它讲的,正是普通人如何找回那口不敢喘、终又不得不喘出来的浩然之气。

影片讲的是1940至1943年鄂西会战期间,南京沦陷后逃入宜昌深山“戈止镇”的百姓,如何从蜷缩求生到挺立抗争的故事。电影从机械厂钳工莫得闲(肖战饰)的视角,映照出小人物在绝境中,如何从“活命哲学”的夹缝里,淬炼出以命相抵的血性微光。

血性觉醒在片中有着具体的形状:日军逼莫得闲寻竹竿作升旗旗杆。这位习惯在作品上錾刻“得闲谨制”的匠人,将炸药填入竹心。那四个字,不再是手艺的落款,而是无言胜似万言的绝命书。计划虽因日军疑心未成功,但这意图本身,已足够惊天地、泣鬼神。这个抗争的选择,告诉观众:血性不是不知恐惧,而是彻骨知悉恐惧后,依然选择把脊梁骨一节一节竖起来的孤勇。从低眉顺眼到昂首挺胸,经历了怎样的撕心裂肺、翻江倒海?这部电影都有清晰的表现。

影片没有造神,而是塑造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莫得闲的摇摆、怯懦、算计,皆真实可信。他的血性,是从人性的真实土壤里,一寸寸挣出来的根须。那动力并非飘渺的大义,而是对身旁具体的人、对灯火可亲的家,最笨拙也最坚硬的眷恋。也因此,他的挺身,让人血脉贲张。

片名“得闲谨制”,由此成为双重隐喻:既是匠人对作品的认证,更是平凡生命在侵略者面前的抉择。从被动承受,到主动刻印——这姿态的转换,便是血性的内核。影片落点终究是家。老太爷活下来,一家人仍能团圆,“家”的意象在战火中颠扑不破。莫得闲的血性,归处在此:为了那盏还能亮起的灯、还能跨进去的门槛、妻子的拥抱和儿子的微笑。

剧情如刃,需静心以对。血性往往生于“退无可退”的断崖边,是对“生而为人”那点最低也最高尊严的赎回。面对暴戾,蜷缩喂养的是更大的凶残;唯有挺立,以智、以勇、以决绝,才能争一寸生存,争一分尊严。贯穿始终的太爷爷,是这血性不灭的魂。“家没了,我以为这个家又没了”、“家还在”,朴实的话语,直扎人心。

感谢孔笙导演奉献了一部好电影。这部电影不仅是对一段民族血性记忆的深情刻写,亦是对一切抹杀历史者的艺术回击。它提醒我们:血性,沉睡于琐碎日常,却在命运劈下的瞬间,迸发出守护脚下寸土、身后微光照耀的洪荒之力。

那个八岁雨夜未能冲出去的我,在多年后的黑暗影院里,仿佛听见了遥远的回应。血性或许会迟到,但从不该永远缺席,每一节脊椎都在对抗着重压或惯性,最终达成整体的直立。它需要被唤醒,被点燃,被传承——这,或许就是“孔笙谨制”留给每个观众沉甸甸的自省。

(大众新闻记者 逄春阶)

责任编辑:吕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