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诗中的泗水,藏着心中的齐鲁

大众新闻·大众日报    2025-12-24 08:56:54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迹虽南渡,神已北归

朱熹为何寻芳泗水滨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首《春日》是朱熹最为脍炙人口的诗作之一。

1127年靖康之变后,淮河以北尽属金国,山东早已不在南宋版图内。朱熹一生居江南,足迹最北不过至建康、婺源一带,从未逾淮。他为何能写出如此真切如临其境的“泗水寻芳”?

这要从朱熹自视为孔孟道统的继承者寻踪,他的精神始终“游于洙泗之间”。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迹虽南渡,神已北归——这正是朱熹与齐鲁文脉之间深刻而动人的联系。

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

在朱熹笔下,“泗水”并非单纯地理概念,而是儒家道统的象征性空间。

北魏时,郦道元辗转奔波,记录自己发现泗水之源的欣喜:“水出卞县故城东南,桃墟西北……冈之西际,便得泗水之源也……石穴吐水,五泉俱导,泉穴各径尺余”。这里的“冈”即陪尾山,“冈之西际,便得泗水之源也”,确认泗水之源就在陪尾山西边。“石穴吐水,五泉俱导,泉穴各径尺余”所描述的,正是几个由石穴喷涌而出的大泉的景象。

泗水从源头奔涌向西,流经的曲阜,是孔子讲学、洙泗之间“弦歌不辍”的圣地。自汉代以来,“洙泗”即成为儒学发源地的代称。

朱熹未至“泗水滨”的现场,却一直在文化想象中完成精神返乡。他并非在写一次真实的春游,而是在描绘通过格物致知、体认天理后,内心豁然开朗的境界。

朱熹由“寻”而“识”,步步深化,统率全诗的则在“新”字。

泗水寻芳就是到孔子那里去寻找真理,这就是诗的主题。“东风”暗喻教化,“春”暗喻孔子倡导的“仁”。这些意思如果用哲学讲义式的语言写出来,难免枯燥乏味。朱熹便把哲理融化在生动的形象中,不露说理的痕迹,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

诗的后两句意在启发、引导人们认识到孔子儒学的要义,一旦这些要义广为普及,被大家欣然接受,并取得新的认识,人们便会领略“闻道”的乐趣,给社会的各个方面带来蓬勃的生机和崭新的气象。正如后人评论朱熹的诗作所说:“因他胸中先有许多道理,然后寻诗家言语衬托出来,此却别是一路。”

在文化地理上,洙泗之间,还有一条沂水,也颇有地位。清乾隆间孔继汾编纂《阙里文献考》即确指:“洙水源在城东北五里地,名‘五泉庄’,西流入林东墙水关,经圣墓而出西墙水关,又西流折而绕城西南,入于沂,以达泗。”

这条吸纳了洙水的沂水,便是孔子暮春时所浴之地。正如《论语·先进》所载:“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朱熹对这几句的解释是“有以见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乃至“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

四川美术学院教授李为学认为,在朱熹这里,这种天、地、人、神结构的差异造就出来的是不同的思想世界,进而衍生出不同的审美世界和生活世界。

朱熹用“生的哲学”把人道与天道贯通,将人道之仁扩展为天道之仁,将早期儒家仁的伦理思想往深处推进。他认为,达到仁者精神境界的人,就能得到“至乐”。而这种“至乐”的获得,不像佛教所说,到“彼岸”中去寻找,它就在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即“此岸”中。

所以,朱熹特别强调在平常生活中,不断积累道德行为,不断去除非道德行为,以达到“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的精神境界。这种精神境界就是理学家寻求的所谓“孔颜乐处”。

贫者士之常,惟当益坚所守

除了在思想上靠近孔孟,朱熹对山东还有另外一种情愫。他的祖先,源自山东。

朱熹字元晦,亦字仲晦,别号晦庵、晦翁、云谷老人、沧州病叟、遯翁等。在封建社会中,文人有众多别号,并不稀奇。奇怪的是,朱熹的著述文章有许多不同的署名,或是邹县朱熹、婺源朱熹、新安朱熹、紫阳朱熹、丹阳朱熹、平陵朱熹、吴郡朱熹,此外还有一个特殊的署名“邹訢”。

这一现象使人们产生疑问,朱熹怎么有那么多籍贯?尤其是邹县、吴郡、丹阳、平陵等地,在宋代以前已经撤置,朱熹为何将这些地方作为祖籍呢?学者详考朱熹的家世,为他众多的署名寻找答案。

据考证,朱熹的始祖居住于鲁西南的邹县(今邹城),而“訢”通“熹”。因此,朱熹化名邹訢即邹县朱熹。訢为融合,《礼记·乐记》中的“天地訢合”之后,紧接一句是“阴阳相得”,可见邹訢还有哲学的意义。

这说明,祖籍的演变,对朱熹思想的成长和发展有一定影响。战国末年,朱熹的先人从山东移居江苏徐州。两汉时期,朱氏显赫。东汉朱寓任青州刺史,朱氏又从今江苏徐州以西附近徙居青州。朱氏这次返回山东青州,比原籍更靠北一些。

青州朱氏,有一支出自朱熹远祖洪基,在东汉灵帝时,过江南迁吴郡。过江是因“国为楚所灭,乃奔吴”。另一支从朱寓的子孙开始,过江居丹阳。过江原因是汉灵帝时,朱寓“坐党锢诛”,子孙避难丹阳,遂以为家。此后,吴郡、丹阳、平陵等都是朱熹祖先的迁移居住之地。到了唐朝天佑年间(约904年),朱熹的祖先才定居婺源。

朱熹屡署祖籍,而且还署在南宋时早已撤置的县名,这反映了他的怀祖思想,是和他遵循孔孟之道的哲学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朱熹标榜自己与孔、孟同乡。孔、孟及其门人也确实多为今山东曲阜、邹城人。孔门高徒子游的故乡虽不属山东,却是汉代的吴郡,因此又和朱熹的远祖同乡。此外,朱熹远祖于汉代徙居,是由于当时宦官擅政,朝廷腐败,而党锢被诛者多为正直的读书人和廉洁清官。这也是朱熹引以自豪的。

反观朱熹一生,一个“贫”字贯穿始终。他在文集中每每称穷,诸如“贱贫应举”“穷居奉养”“家贫累重”“迫于养亲”“贫病”“穷居”“贫病日侵”“贫悴日甚”“贫病殊迫”“贫病支离”“杜门窃食,贫病不足言”“贫家举动费力”等,言之屡屡。

《宋史·朱熹传》说:“(熹)家故贫,箪瓢屡空,晏如也。诸生之自远而至者,豆饭藜羹,率与之共。往往称贷于人以给用,而非其道义,则一介不取也。其为学,大抵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

在儒家的理论中,贫穷是一种生活常态,并不可耻。颜回箪食壶浆,不改其乐,被后人引为千古楷模。正如朱熹回答吕侁说:“贫者士之常,惟当益坚所守,庶不坠先训为佳耳。”

在朱熹,身贫心不贫。他身处庆元党禁、禁毁理学的迫害形势下,仍讲学不辍,学术研究不断,临去世前三天,还在修改《大学》“诚意”章,真正做到鞠躬尽瘁。正如著名国学家钱穆所说:“在中国历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旷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堪与伦比。自有朱子,而后孔子以下之儒学,乃重获新生机,发挥新精神,直迄于今。”这背后的动力,是朱熹对孔孟精神的认同与追寻。他毕生致力整理、诠释儒家经典,尤重《论语》《孟子》。他将孔子奉为“万世师表”,视曲阜为“道之所在”,其《四书章句集注》成为后世科举标准,实为在思想上“重建洙泗”。

华山为虎,泰山为龙

除了对孔孟的追寻,朱熹一直关注山东。庆元元年(1195年)五月,他从汪氏处获得《泰山秦篆谱》新本而作跋以纪其事。此《篆谱》即指传为秦代李斯所书、刻于泰山之巅的秦篆残迹摹本,朱熹对此类金石文字极为重视,也从侧面折射出他“格物致知”的学术取向。

更为神奇的是,在地理认知方面,朱熹对泰山的山脉走势提出了系统而具影响力的论述。他在《朱子语类》中曾言:“冀都是正天地中间,好个风水,山脉从云中发来,云中正高脊处。自脊以西之水,则西流入于龙门西河;自脊以东之水,则东流入于海。前面一条黄河环绕,右畔是华山耸立,为虎;自华来至中,为嵩山,是为前案,遂过去为泰山,耸于左,是为龙。”

此说将泰山纳入“左青龙、右白虎”的传统风水格局,视泰山为中原龙脉东延之关键节点。这一观点并非仅属风水术数之谈,而是融合了古代地理认知、天文方位与礼制空间秩序的综合判断,体现出朱熹试图以理性框架整合自然与人文秩序的努力。

朱熹对泰山龙脉的论述,对后世影响深远。清康熙皇帝在其《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一文中开篇即引述:“古今论九州山脉,但言华山为虎,泰山为龙。”虽康熙将泰山龙脉溯源至长白山,带有强化满洲正统性的政治意涵,但其基本地理框架仍明显承袭朱熹之说,足见朱子地理观在官方话语中的持久权威。

此外,朱熹对山川祭祀制度亦有深刻反思。他在与门人问答中指出:“古人祭山川,只是设坛位以祭之,祭时便有,祭了便无,故不亵渎。后世却先立个庙貌如此,所以反致惑乱人心,倖求非望,无所不至。”该观点直指将山川神灵人格化、庙宇化所带来的迷信弊端,主张回归古礼中“敬而远之”的自然崇拜。

思想的力量,往往可以洞穿百年。明代以后,尤其清代官方对泰山祭祀逐渐去人格化、强调“祭山而非祭神”,其理念源头可追溯至朱熹此处的批判性思考。

(大众新闻·大众日报记者 卢昱)

责任编辑:张春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