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喜鹊站立在乡愁之上

（一）

我从小与喜鹊为邻。

老家地处黄河入海口，堤坝上的院落里，有两棵一人多抱粗的洋槐树，那是全村唯一的高度。树上，喜鹊们搭建了十几个或大或小的鹊巢。每当它们在枝杈上跳跃时，阳光为蓝黑羽衣镀上流动的虹彩，雪白的腹羽如瓷釉般晶莹。

“喜鹊叫，喜事到！”踮着三寸金莲的奶奶开心地说。喜鹊衔来第一缕晨光，啼叫声叩响窗棂。那天，我出生在了喜鹊的一片欢叫声中。

边关从戎，我远离故土，褪色弹壳里一直藏着未开口的乡愁。多年之后，应战友之邀我踏上东阿之旅，竟再次听到了喜鹊那熟稔的声音——

（二）

八月中旬，战友开车拉着我在东阿大地上奔驰。我们一路沿着乡间公路，寻山访水。这是一场视觉与心灵的盛宴！时值末伏，林草丰饶，蝉鸣声声。山间拥红叠翠，溪水潺潺。远处的黄河公园水波微漾，烁动的金波，犹如时光碎片跳跃流转。蓦然，枝繁叶茂的林间，一阵“喳喳喳”的嘹亮叫声响彻耳畔。

“喜鹊！”蓝天白云下，两只上下翩飞的喜鹊瞬时抓住了我的目光……

战友告诉我，东阿是“中国喜鹊之乡”。喜鹊也是东阿县鸟，每年飞行在东阿大地上的喜鹊多达20万余只。

喜鹊，鸦科鹊属鸟类，中国传统文化将其作为喜庆的象征。秦汉时期，人们已谛观感应之兆，称其为“灵鹊”。《禽经》亦云：“喜鹊仰鸣则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我国自古也以灵鹊入画，兆示祥瑞。我下榻的润诚美涺酒店，门庭壁画竟绘四鹊翩跹，暗合“四喜临门”之吉兆。

东阿县位于山东省西部，黄河北岸，泰沂山区与鲁西平原交界地带，数十万亩森林资源体系，为喜鹊栖息繁衍营造了良好的区域生态环境。战友动情地讲，20多年前的东阿黄河故道沙区黄沙漫天、尘沙障目、寸草不生，天空见不到几只飞翔的喜鹊……

咋回事儿？“剧情”反转，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三）

踏入东阿这方热土，历史的滚滚风云像一帧帧画卷徐徐展开。

东阿，春秋时期置邑，名“柯邑”，战国称“阿邑”。据《史记》所载，齐国名将田单曾在此驻守。秦始皇统一六国，继而推行郡县制，设立“东阿县”。

我翻阅1985年出版的《东阿县志》：“东阿县境系黄泛冲积平原……由于历史上黄河改道、漫流、冲决及引黄池渠的清淤和沉积，形成波状起伏的高岗、缓坡、洼地。”其间河滩高地、缓平坡地、河间浅平洼地、沙质河槽地和背河槽状洼地分别占全县土地总面积的17%、41%、25%、3%和10%。

黄河故道的印记，如指纹般镌刻在每粒尘埃中。随手抓起一把黄土，指缝漏下的全是细密的沙尘。风起，沙飞扬，人们只能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叹。

黄河汤汤，奔涌东去。黄河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河流，素有“一碗水，半碗泥”之说，年最大输沙量43.9亿吨，平均年输沙量可达16亿吨。东阿县地处黄河下游，黄河沿线长达57公里。对于长期缺水的北方来说，泥沙含量高的黄河水既是挑战，也是一种难得的机遇。怎样有效利用这一资源？建设沉沙池成为一种解决方案。

1958年，聊城决定在黄河北岸建设位山灌区，设计灌溉面积540万亩。据介绍，该灌区是全国第五特大型灌区、山东最大灌区，开挖了东西两个沉沙池。

沉沙池是澄清浑浊黄河水的核心区域。其中，东沉沙池位于高新区与东阿交界处，负担一干渠供水沉沙，规划池区面积2.38万亩；西沉沙池位于度假区、东阿、阳谷交界处，负担二、三干渠和引黄入卫及引黄济津供水沉沙，规划池区面积2.9万亩。

七十载春秋，位山灌区如一条奔腾不息的大动脉，从黄河母亲心脏泵出610亿立方米生命之源，滋养着鲁西平原的沃野与城郭。同时，它还肩负着跨区域调水的重任，累计向天津、河北输送近200亿立方米，成为华北平原的水脉纽带。

然而，谁能想到土地次生沙化的生态赤字，正以更隐蔽的方式蚕食着生存的底线——

“引黄必引沙”，渠首区域每年上百万吨泥沙堆积，逐渐形成占地3.5万亩的全国最大引黄沉沙池区，总泥沙量达3.66亿吨。

这片被时光榨干的土地，烈日下沙粒打着旋儿，像被世界遗忘的叹息。沉沙池由于长期输水沉沙，清淤弃土，造成生态脆弱、土地贫瘠，严重影响了区内5个乡镇92个村近8.6万名群众的生产生活。

沉沙池是镌刻在东阿大地的一道沧桑印记，如未愈的创痕，诉说着黄河泥沙与人类共生的漫长故事。

（四）

“别的地方用清水，清淤弃土全都堆积到俺们这儿了。”姜楼镇西辛庄村民的这句抱怨，道出了生态失衡背后的无奈与辛酸。

“一天二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

“大风一刮不见家，年年庄稼被沙压”；

“关上门闭上窗，不误晚上喝泥汤”……

据姜楼镇王小楼村村民张凤喜回忆，4000多亩沉沙池占了村里大部分土地。以前村子里到处都是沙土岗子，一脚踩下去，松软的沙土能埋到脚脖儿。冬春之际，风大出门更是不敢说话，一开口就是一嘴沙子。

为了沉沙池工程建设，他们像被风卷走的蒲公英，一次次离开扎根的土壤。记得第三次搬家时，一位老母亲捧着灶台上的泥土哭了一夜——那是祖辈留下的最后一点儿念想。这片被黄河反复揉搓的土地，早已瘦得皮包骨头：沙化的田埂像干涸的血管，盐碱的耕地像褪色的嫁衣，树上的喜鹊、麻雀也都拍拍翅膀飞走了。乡亲们守着这片被岁月掏空的故土，成了水土流失最忠实的见证人。

荒漠化，已成为全球性生态危机，吞噬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

据统计，全球超过四分之一的土地已受其影响，波及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约10亿人深受其害，迫使无数人背井离乡，沦为“生态难民”。中国作为受荒漠化危害最严重的国家之一，荒漠化土地面积达261.16万平方公里，占国土总面积的27.2%。

面对荒漠，人类该怎么做，是任其沙化还是积极治理？从古巴比伦的衰落警示到中国库布其沙漠“人进沙退”的奇迹，科学治沙的实践有力证明：只要积极行动，荒漠化终可战胜！

“保护好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守护好母亲河的生态安全屏障。”这是池区百姓渴望脱贫致富，盼望家乡生态环境改变的心声。

2016年7月，东阿县换个视角解难题。“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的口号在这片土地上空回荡。他们在保证位山灌区沉沙池输水功能不变的前提下，通过覆淤还耕、植绿固沙等综合治理，将沉沙池改造为兼具水土保持与旅游功能的湿地公园，形成水域面积5800亩的生态水系，包含防风林、湿地岛、芦苇荡等多样化景观，吸引了鸟中大熊猫“震旦鸦雀”、天鹅、白鹭、灰鹅等20余种国家珍稀鸟类栖息。

据悉，工程累计修建道路桥梁26公里，种植防护林带1200余亩，水土流失治理率达85%以上，年减少土壤侵蚀量超10万吨。去年统计显示，公园带动周边12个村庄发展农家乐、民宿等，年创造旅游综合收入逾6000万元。

我们走进黄河位山湿地公园，只见湖光山色，木栈道在河中央蜿蜒如龙。近处，水车吱吱呀呀，绚丽绽放的红荷幽香阵阵，沁人心脾。风乍起，一只洁白的水鸟，扑楞楞地鸣叫着直窜入了云间……

在一种至美面前，我们都忘言。远离滚滚红尘，静听天籁。在这里，我们完成了一场“时空穿越”，领略了一场由昔日“漫天黄沙”到 “绿水青山”的华丽蝶变。

伏沙积翠。如今，黄河位山湿地公园已获评国家水利风景区和国家3A级景区。2025年6月13日，山东省第31个世界防治荒漠化与干旱日宣传活动在此举办，彰显了东阿治沙成果的示范意义。

（五）

车子行驶在东阿黄河国家森林公园，满眼葱绿。高高的白杨林上，不时飞起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随后便是一阵“喳喳喳”的欢叫声。

“作为黄河百里生态长廊的重中之重，黄河国家森林公园依黄河而建，面积2446.33公顷，森林覆盖率达72%，是迄今全国唯一一个在黄河冲积平原上建起的国家级森林公园。”东阿县林业发展中心森保站站长秦敏对我们讲，“当前，全县林地面积 16.95 万亩，林木绿化率22.78%，县域黄河沿线森林覆盖率48%。”该县先后荣获全国绿化模范县、中国绿色名县等称号，被誉为“全国平原绿化的一面旗帜”。

鸟类是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每到冬季，东阿都会吸引成群的大雁、大鸨、天鹅、灰鹤来此。仅洛神湖国家湿地公园，就拥有包括国家Ⅰ、Ⅱ级重点保护动物东方白鹳和白鹭、大天鹅在内的鸟类169种。

“消失多年的喜鹊，终于回来了！” 2005年10月31日，东阿被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命名为“中国喜鹊之乡”。东阿县委、县政府还将喜鹊确定为县鸟。

“中国喜鹊之乡”的荣誉，让当地群众从逮鸟捕鸟转变为爱鸟护鸟，形成“人爱鸟、鸟护林、林涵水、水养人”的良性生态循环。

生态环境向好，枝头的喜鹊也越来越多 。我们走进一处农家小院，一阵“喳喳喳”的喜鹊欢叫随即传来。抬头看，老槐树上有着一个鹊巢，一对喜鹊正站在枝头上慢悠悠地梳理着羽毛。小小的喜鹊，的确惹人怜爱。你看它乌黑俏皮的眼睛，圆滚滚的肚子，鸣叫之时尾巴上下翘动……

“从2005年开始，我们县对凡筑有喜鹊鸟巢的树，禁伐！”秦敏站长神情严肃地说。东阿县积极开展“生态树”保护和悬挂人工鸟巢工作。目前，全县已挂牌保护5万余棵“生态树”，其中2.1万棵有鸟巢；悬挂5000个人工鸟巢，吸引大山雀、啄木鸟等外地鸟儿前来“落户”，并全部进行编号、拍照、建档。

同时，他们还建立健全林业有害生物监测体系，及时发布监测简报，提供科学防治建议，实施精准防治措施。严格落实林长巡林等制度，支持民间林长当好森林资源的“绿色卫士”。

喜鹊是杂食性鸟类，食谱如蝗虫、蚱蜢、蝼蛄、金龟子等农业害虫，也捕食一些小型脊椎动物，如青蛙、小鼠等。近年来，在外地杨树大面积发生美国白蛾虫害的情况下，东阿县的杨树却长得郁郁葱葱。这其实是喜鹊在背后默默立了大功。据统计，一只喜鹊一年可以吃掉15000多条害虫，控制50至100亩的林子免遭虫害，其在生态系统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当我走进这座“沙海蜕变为绿洲”的生态新城，指尖触碰的不仅是七十年治沙铸就的年轮史诗，更是一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交响曲。

在东阿县，一连串感人的野生动物救助故事相继上演。今年6月，在野生动物收容救护站，一只喜鹊幼鸟竟“赖上”了工作人员，重返故地“求投喂”——

6月2日，一只喜鹊幼鸟意外落入救护站院内。救护站的工作人员陈立河发现，立即对其细致检查。幼鸟并无伤痕，推测是练习飞行耗尽体力所致。随后，他找来食物精心喂养，待幼鸟体力恢复后将其放飞。

谁承想，三天后陈立河上班时，看见窗边蹲着两只喜鹊幼鸟。他随即拿出手机拍摄，发现其中一只与三天前放飞的幼鸟如出一辙。它张着小嘴“喳喳喳”地叫着，看来又饿了！陈立河准备给它们喂食时，另外一只吓得飞走了。这只幼鸟饱餐一顿后，还不忘在陈立河的裤角蹭蹭嘴……

（六）

喜鹊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喜鹊声唶唶”，在民间它被视为“报喜鸟”，能给人们带来喜庆、吉祥和好运。

随着“中国喜鹊之乡”的命名，喜鹊文化更是深入千家万户。2006年4月1日，“东阿喜鹊文化协会”成立；在县城建设了“喜鹊广场”“吉祥文化博物馆”；农村婚礼上，新房必然贴上“喜鹊登枝”……

2017年8月28日，七夕节。当日，《喜鹊》特种邮票在东阿县首发。中国第一位女邮票雕刻师郝欧、全国知名邮品设计师任怀现场助阵，全国知名集邮人士以及集邮爱好者等1000余人参加了首发仪式。

喜鹊文化融入东阿的血脉，连历史遗迹也见证着这份祥瑞。邮票主图采用中国传统吉祥图案“喜鹊登梅”。只见两只喜鹊在梅枝上眉目传情，恩爱相守。庆幸的是，我在曹植墓纪念馆里，发现了这枚雅致而不花哨、喜气而不张扬的邮票摆桌。问寻之时，文创服务“小姐姐”眉毛一扬：“我们这里还是‘喜鹊之乡’呢！”

今天又是七夕节，秋雨绵绵。我把这枚《喜鹊》邮票轻轻地摆放在书桌上，注目间，仿佛又听见了喜鹊清脆的鸣叫声。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世代传颂。传说这一天，人间的喜鹊都去天河用翅膀搭建鹊桥去了。当银河倾泻，这座浪漫的鹊桥需要多少羽翼才能架起？想必那含情的喜鹊，都是从东阿那片热土上振翅飞去的吧！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雨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下。此时，深邃幽蓝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喜鹊，是家园幸福的图腾——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东阿七十年的“斗沙”征程，是一部镌刻在黄河故道上的奋斗史诗。如今，东阿沉沙池区已蜕变为湿地公园，20万只喜鹊成为生态卫士。它们衔枝筑巢的身影，正是对“两山”理念最灵动的诠释。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三毛作词、齐豫演唱的《橄榄树》在耳边响起，那淡淡的乡愁，那飞翔的喜鹊，那山涧清流的小溪，都站立在了我心灵的枝头。

其实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处故乡的原风景！

（作者：李玉银；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