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青山不负铸梦人

产业新风 |  2025-12-24 15: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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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山巍巍,屹立于临沂蒙阴县境。每逢假期,风景区内游人如织。人们慕名而来,只为领略这片难得的北国绿意。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片林海曾是不毛之地,它的蜕变源于半个多世纪前一场人与山的双向奔赴:封山育林。至20世纪90年代,蒙山已换新颜。如今这里千峰叠翠,万木葱茏,植被覆盖率高达98%,宛若一座座绿色岛屿。不仅为齐鲁大地调节气候、涵养水源,更构筑起一道坚实的生态屏障。而守护这片生态净土的,正是那一代代继往开来的护林人,他们以青春和热血,共同谱写出了这部绿色的史诗。今年盛夏,我专程采访了他们其中的三位:“最后一个知青”王志远,脱下军装换工装的护林员李作玉,还有为防治森林病虫害作出突出贡献的李瑞平老人。

绿色的远征

20世纪50年代起,新中国成立之初,山东临沂围绕着蒙山一带,先后成立了天麻、万寿宫、大洼等几个国营林场,职工们与当地群众一起,开始了对荒山的宣战。一支携着四万八千株苗木的造林队伍,冒着乱石滚落的危险挺进这片苍茫荒山。

10年后的1963年9月7日,秋风初起,家在青岛四方区的王志远便与三十八名同伴,作为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告别了家乡的碧海蓝天,坐着几辆马车踏上前往沂蒙山的旅程。当滚滚车轮碾过陌生的土地,沂蒙山的容貌在眼前徐徐展开,王志远惊奇地发现,这里的山不同于峭壁陡立的青岛崂山,而是些蜿蜒起伏的山峦。一种别样的深沉与质朴深深地吸引着他。

甫至林场,道路两旁早有人夹道相迎,望着热情的沂蒙山人,一股暖流在王志远的心底奔涌,那一刻他感到,沂蒙山的人太好了,能下乡到这里锻炼青春,每日与这些山水为伴,是多么幸运。从此这份初见的温暖,便成了他日后艰辛岁月里珍贵的慰藉。

美好的理想,往往与现实落差很大。作为知青,他们住有是林场建场初期的简易房:低矮、潮湿,石头垒基,黄草和泥,坯墙顶上覆盖着的麦草破烂,屋子低矮到伸手可触屋顶,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现实的局促,是这些新来的知青面临的第一次洗礼。

第二天,在简陋的场部里,一场欢迎会开始了。在县长和林业局局长的亲自主持下,王志远代表他们这批知青在会上郑重地表态,一位女知青也代表大家表达了同样的决心。从此,他们的生活,也就这样在蒙山的怀抱里,伴随着憧憬与汗水,与当地群众一道,在石头缝里寻找造林的希望。

王志远到林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服从组织安排,和另一位同事远赴外地,经过十几次倒车换车,一路风尘去山西采种,半个多月,几经辗转,带回珍贵的黑松和洋槐树种子。归来后,便在蒙山一个叫“芋头岭”的地方开始育苗,那方小小的苗圃,孕育着大山的希望。

育苗成功后,更艰巨的造林任务开始了。天麻林场五万六千亩的荒山,是他们挥洒青春的战场。早在20世纪50年代,老一辈育林人就创造出诸多独特的植树方法:在陡坡开挖“水平阶”,在石缝凿出“鱼鳞穴”,连巴掌大的地方也要种上“一䦆松”。更用绳梯征服悬崖,以弹弓“播种”绝壁,真正做到“不留一寸荒山”。

第一步是“整穴”。林场给每人发了一把镢头,他们的任务是在陡峭的山坡上,刨挖出标准的鱼鳞坑,用他们的话叫“树穴”,要求苛刻:每一个树穴间隔一米半,深四十厘米,宽九十厘米,里低外高,形如鱼鳞,指标是每人每日九十个。这对初离城市的青年人而言,近乎极限。镢头沉重,山石坚硬,遇上顽石,还需要用大锤砸碎,钢钎撬出,汗水滴落处,是精确丈量过的深度与宽度,一旦不合格,就得返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穴的任务贯穿了四季,在山上一干就是一天。烈日下,汗如雨下;大雨滂沱,蓑衣裹身,泥水裹腿,裤脚沉甸甸地沾满淤泥。寒冬里,冻土坚硬,虎口震裂,鲜血淋漓,王志远咬着牙,一声不吭。他们与就近发动而来的农民一道,在高不见人的野蒿丛中默默劳作。在巍巍的蒙山上,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镢头叩击山石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片原始的野地高山,隐藏着无数的未知。齐人高的野草和茂密的荆棘丛,是天然的屏障,劳作中,常常只闻其声,不见人影。荆棵丛中,每每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十丛荆棵,足有两丛潜藏着马蜂的巢穴,在每一次扬臂挥镢的那刻,都要刻意去避开荆棵,稍有不慎,就会撼动枝条,惊扰了蜂群,接下来就会变成一场惊心动魄的“空袭”,黑压压的马蜂轰然而至,令人心惊胆战。

山涧流经处,青苔覆盖的石头光滑如镜,也常成为挖穴人摔跤的陷阱,女知青尤甚。那时,原始的蒙山上没有路,最初的羊肠小道,就是由那些林场人一步步踩出来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一次次上山,一遍遍经过那些无名的山涧,一片片荒草倒伏下去,一棵棵野蒿被折断,一块块岩石被踩出痕迹,这深深的印痕,最终变成了山上的“路”。

惊险远不止于此。一次,妇女组长李杰为找寻一条上山的捷径,攀上一处从未有人迹的山崖,在山崖的上面,竟然惊出一只野狼,幸而上山挖穴前,林场给每个小组配有两支防身的猎枪,她们慌忙扣动扳机,两声枪响划破山野的寂静,狼闻声慌忙逃走而去,留下那些“临阵”的“女兵”,有的躲在石后,有的伏在草丛,如小兔般惊魂未定。

树穴挖成后,接下来便是植树。他们从苗圃起出树苗,树根蘸上浓稠的泥浆,装入桶中或柳条筐里,用肩挑运往山上。山路崎岖,扁担担在肩上,根本不可能像平地一样行走顺利,时常摔倒。尽管王志远身强力壮,也逃不掉一次次摔倒的“机会”。上山的路太难走了,每迈出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为了完成任务,他们一筐担三十多斤的树苗,如果遇到陡峭的地方过不去,便停下来,找几个同伴互相传递,就怕误工。

王志远说,“早他们这些知青到来之前,1959年11月到12月,蒙阴县就发动了10个公社5200余人齐上阵,35天造林3133公顷。这是怎样的35天?有霜冻、有雨雪、有寒风,人们穿着单薄的衣裳,揣上几块煎饼,在山上一干就是一整天。无论是干部、职工还是群众,每个人都双手皲裂,皮肤粗糙,不少人的手脚四肢都带了伤。第二天一早,不需要有人号召,人们又自觉地拿起工具向山上涌来。这又是怎样的5200人?他们有十几岁的孩子,有60多岁的老人,其中有2000多人是妇女,他们像男人一样爬悬崖、起石头、刨树穴。”

采访中,王志远每讲起林场职工种树的趣事都很兴奋:一到下雨天,人家都往家里跑,他们林场职工都往山上跑,因为山上行路困难,在无雨的日子里种树,总要人工浇灌,在深山荒岭上种树,无法像平地一样方便浇水,一场大雨就能解决人工浇地的困难。所以“下雨天是种树天”,这个概念深深印在育林人的脑海,成了他们一贯遵循的智慧。

山高路远,人迹难至之处,他们又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方式——将树种子带进深山,用泥丸裹紧,用人力、弹弓抛射到人迹不能至的绝境,让种子自己落地生根。凭借这种方法,在蒙山上成功种活了无数树木。如今那些屹立于悬崖绝壁的树木,正是靠这样的方法生长起来的。林场人的智慧,也凝练于一句顺口溜中:“水是一条龙,先把山上行。整下不整上,白搭一场空。”这是他们历经多次失败才换来的宝贵经验。

艰苦远超想象:冬日寒风刺骨,夏日雨水浇身,妇女们甚至只能在雨中“站着方便”;断粮时连续七天以煎饼果腹,无盐可吃;独守深山时与狼为伴,生吃食物十一天。但在信念的支撑下,王志远他们不仅坚持造林,还创造出引鸟治虫、建立生态档案等科学育林的方法。

王志远给我们讲得最多的,是“鱼鳞穴”。所谓“鱼鳞穴”,是指将树穴以品字形排列,借此缓冲从山顶奔涌而下的洪水,在山洪暴发时有效分散水流,从而达到保持水土的目的。在这艰苦的条件下,一些知青信念动摇了,纷纷想法调离蒙山。当大多数知青返城时,王志远选择了留下。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将43年青春完全奉献给这座大山。

汗水浇灌岁月,奋斗沉淀绿意。自1950年7月建场以来,林场历经三代人艰苦卓绝的奋斗,至1986年,天麻林场已蔚然成林,昔日的荒山终于披上了绿装,蒙山终于完成从秃岭到林海的蜕变。20世纪90年代获批国家森林公园,成为生态与经济协同发展的典范。

如今这里拥有900余种植物、78种鸟类,四季景色各异,被誉为“天然课堂”,数万亩森林如一幅巨大的绿色锦缎,由刺槐、橡树、华山松、黑松共同织就。当年王志远和同事们一镢一镢挖出的鱼鳞坑,早已成为参天树木扎根的地方,在沂蒙山的清风中,静静诉说着一段关于青春、汗水与绿色的动人故事。

十八年,一个护林员的年轮

在沂蒙山深处,有一片寂静的山林。每一片树叶、每一道山梁,都印记着一位护林员的足迹。清晨,当山尖还缀着星星的余晖,他就已经挎上工具包,踏上巡山的路。山路如一道灰白的丝带缠绕山间,露水打湿了裤脚,他却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沉稳。这一走,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来,他见过山林最柔和的晨雾,尝过酷夏正午的燥热;踩过深冬没膝的积雪,也数过秋天簌簌飘落的黄叶。四季更迭,山林在他眼里,是有呼吸的生命。他守护的这片山,春天,野花像撒欢的孩子,东一丛、西一簇,把山野染成斑斓画卷。他轻轻拨开花枝,仔细查看有无虫害。那些小虫,在他眼中,是山林健康的大敌,必须早发现、早防治。

夏天,山林如绿色的海洋,蝉鸣震天。他穿梭林间,耳畔是松涛与虫鸣的交响,目光扫过每寸林地,谨防一丝火星落入这片绿意。雷雨过后,检查有无滑坡隐患。每一处倒木、每一块松石,他都牢记于心,及时处理。秋天,他沉醉于给树木“体检”,查看是否有虫蛀、是否因干旱枯萎。他背着药箱,为生病的树“打针输液”。冬天,白雪覆盖山野,他不敢放松,踏雪巡山,查看防火设施,警惕有人趁严寒偷猎盗伐。雪地中的陷阱、被锯的树桩,都是他必须清除的“敌人”。他要让山林安然越冬。

十八年,不长,却也不短。陪伴他的,不只是山林。那些巡山的工具、磨白的草帽、修补多次的水壶,都是岁月的见证。为了方便工作,他把家安在山脚下,简陋的屋里,墙上挂满标注细致的地图;桌上的笔记本,写满了十八年的巡山日志,哪里新栽了树,哪里易生虫害,哪里常发滑坡,一字一句,都是他与山的约定。十八年,足以让一个人与大山交融。

山里的护林员,朋友很少,言语不多。家人不解,觉得他守在山里,错过了外面的热闹。可他只是笑笑。那些他亲手种下的树苗,已慢慢长大;那些他救活的病树,已重发新芽;那些曾被破坏的山地,渐渐恢复生机。他亲眼见证山林由荒芜走向葱郁,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这份成就,是城市里的繁华不能给予的。

这十八年,并非简单的岁月叠加。它刻进了他额头的沟壑,染白了他的鬓角。如今,越来越多人听说了他的故事,有人问他,十八年,累吗?他挠挠头,只说:“习惯了。”习惯了山的呼吸,习惯了巡山的脚步,习惯了与树为伴、与兽为邻。这习惯里,藏着他对眼前这片绿林最深沉的情感。

他守护山林,山林也回馈他以茂密的绿、复苏的生态。奔跑的野兔、欢唱的鸟儿、葱郁的树林、清澈的山溪,都是对他坚守的回应。他是守护者,也是山的亲人。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把自己活成了青山的一部分。“护林员”这三个字,因他而在时光中熠熠生辉,照亮每一个热爱自然、坚守责任的灵魂。

暮春将尽,初夏的序章在蒙阴北麓的国有中山寺林场悄然铺展。二十二公顷的楸树种质资源原地保护库,此刻正被一种沉厚而磅礴的生命力所充盈。三千八百六十余株楸树,金楸、银楸并肩而立,亭亭如盖,耸入云端。它们庞大的华盖层叠交错,筛下斑驳光影;遒劲的主干,如饱经沧桑的青铜柱,遗世独立,直指苍穹。

那层层叠叠绽开的喇叭状花朵,淡红素雅,在春风里摇曳成一片片流动的锦绣,馥郁的香气沉甸甸地弥漫,仿佛古老山林低沉的呼吸。这楸树的根系,深邃稳固,如同巨人踏足大地的巨足,深深扎入这片沂蒙的红色沃土。

而在这片亭亭如盖的楸荫深处,在红绿相映、熠熠生辉的林间党建阵地旁,一个身影正缓缓移动。他手持工具,躬身于林下,进行着割草清枝的作业,动作沉稳而熟练。阳光穿透浓密的楸叶,在他褪色的工装上跳跃,也落在他刻着风霜却沉静专注的脸上。这身影,与这苍劲的古楸林,与这绵延的青山,早已融为一体,成为山峦起伏间一道无声的风景。这个人,就是这片省级宝藏的守护者之一,蒙阴县五一劳动奖章的获得者李作玉。

清晨,当薄雾还萦绕在山坳,李作玉的巡山征途已然开启。一辆旧摩托车的引擎声,是唤醒沉睡山林的第一个音符。山路起初蜿蜒,尚可骑行,待深入腹地,坡度陡峭,荆棘丛生,他便弃车步行。两千多亩山林,是他的疆域。每一次巡护,都需要四个小时以上的跋涉,寒暑不改,风雨无阻。

提起李作玉,蒙阴林业系统的人无不熟悉。他有着一段特殊的底色:服役十二载的老兵,军旅生涯,五次“优秀士官”,多次“优秀共产党员”的荣誉,铸就了他钢铁般的意志与担当。2003年6月,他脱下心爱的军装,换上朴素的工装,从守卫边疆的哨位,走向了守护青山的瞭望台。这看似朴素的转换,却是一场信念的远征,一次生命重心的庄严迁徙。

若说巡山是征途,那么孟良崮瞭望台的日子,则是李作玉守山生涯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个人的战争”。瞭望台孤悬于中山寺林场孟良崮分区大崮山的绝顶,是方圆山林的眼睛,也是孤绝的堡垒。二十四小时的值守,意味着与世隔绝的漫长时光。

想象那场景:冬夜,凛冽的寒风如刀,裹挟着松涛的呼号撞击着小小的瞭望台。他裹紧棉衣,透过冰冷的玻璃窗,扫视着沉入墨色深渊的莽莽林海。探照灯的光柱,是刺破黑暗的唯一利剑。盛夏,烈日当空,铁皮屋顶被晒得滚烫,室内闷热如蒸笼,他依然坚守在望远镜前,警惕着山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烟火气。孤独,是护林员这个岗位最沉重的注脚。正是在这极致的孤寂中,他熟悉了这片山林每一道山梁的走向,每一片林相的细微变化。

守护山林,远不止于瞭望观测、防火防盗。在中山寺分区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更潜藏着无声的硝烟。这里有千年古刹中山寺的遗迹,有繁盛的野生动植物种群,更有弥足珍贵的古树名木:历经沧桑的汉柏、唐槐、明代的银杏,还有上百年的黄栌树……

它们是时光的见证者,是生态的瑰宝,却也成了觊觎者眼中的“猎物”。守护它们,就是守护绿色的尊严,守护历史的根系。李作玉和同事们肩负的另一项重担,便是与那些盗采名木珍材的“山耗子”斗智斗勇。这是一场没有固定战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的较量。

林场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护。护林员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下班”。工作在林场,吃住也在林场。轮休,只是短暂地离开岗位,心却始终系在那片葱郁之上。十八个春秋,李作玉没有休过一个完整的假期。万家团圆的春节,当爆竹声响起,他的身影常常还隐没在山林的夜色里,或值守在清冷的瞭望台上。李作玉知道,眼前的这片树林,被称作古老活化石般的树种,它们不仅仅是风景,更是前辈、同事们几代人用汗水浇灌出的绿色丰碑。

国有中山寺林场楸树林栽于1967年,至今已走过五十八载风雨。这半个多世纪的年轮里,镌刻着几代“林场人”的接力奋斗。想当年,从江苏及山东各地采集筛选优良楸树品种,到精心嫁接培育,再到长达十年的幼苗抚育初具规模,它们生长的每一步,都凝聚着林场人的心血与智慧。省重点科研项目的肯定,全国林业科技三等奖的荣光,直至入选省级原地保护种质资源库,这份沉甸甸的绿色遗产,是林场人“以场为家,守山护林”精神的最佳诠释。

它不仅仅提高了森林资源的质量,构建起层次丰富、功能多样的森林群落,更是蒙阴县国有林场总场矢志不移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之路的生动缩影和生态样本。这片楸树林,是看得见的绿水青山,也是可触可感的金山银山。李作玉和他的同事们,正是这片绿色奇迹最忠诚的守护者与传承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巡山的脚步踏过春夏秋冬的泥泞与霜雪,瞭望的目光穿越晨昏雨雾的迷蒙,与盗伐者周旋的警惕绷紧每一根神经,对古树名木的呵护倾注着如对长者般的敬意……辛劳与寂寞,是这份职业的底色。然而,当李作玉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俯瞰脚下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海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与满足,便会从心底深处油然升起。

那郁郁葱葱,是生命的律动,是汗水的结晶,是时间的馈赠,更是守护价值的终极回响。林涛阵阵,仿佛万千树木在低语致意。山风拂过他不再年轻却依然坚毅的面庞。这连绵的青山,早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的家园,是他的信仰,是他灵魂得以安放的净土。在这里,他找到了比世俗喧嚣更恒久的宁静,比个人得失更宏大的意义。昔日的优秀士兵,在今天的绿色战场上,依然挺立如松,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与丰饶。

夕阳的金辉,再次为亭亭如盖的楸树林镀上温暖的轮廓。楸花在晚风中静静飘落,松树淡雅的芳香也在他身旁萦绕不散。李作玉行走其间,步伐沉稳,仿佛自己也化作了林间一株沉默的树,根系深扎大地,枝干伸向蓝天。守护,早已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生命的姿态,一种融入血脉的本能。

解码青山的人

1961年,李瑞平考入泰安林校,就读森林保护专业,在读书求学的过程中,他对所学专业非常热爱,对每项学业孜孜不倦,认真掌握各种知识技能。1964年,他怀揣着对绿色事业的憧憬毕业,被分配到肥城市牛山林场林业站。这位来自蒙阴县高都镇的青年,对大森林有一份特殊的热爱,注定要将一生系于莽莽山林。1976年,他调回故乡的高都林业站。

当省里组织大规模的森林病虫害普查时,李瑞平作为技术骨干被抽调,分入临沂市第三普查组,负责蒙山至孟良崮区域的调查重任。普查工作艰苦而精细,白天跋涉山野采集昆虫标本,夜晚则化身为灯下的“捕梦人”。在旷野中,支起洁白的幕布,点亮炽热的汽灯,无数趋光的生灵在夜色中翩跹而至。

李瑞平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捕获,带回驻地。在灯光下,他屏息凝神,用镊子和针,赋予那些已然沉寂的生命最生动的姿态——舒展的触须,微张的翅翼,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飞去。这些凝聚心血的标本,最终交至临沂地区林业局,在全省十几个普查组中,他们组的标本以其精湛的制作工艺和完整性,赢得了广泛赞誉。

1980年底,临沂地区林业局特意请李瑞平对普查收集的昆虫标本进行分类整理。原定三个月的浩繁工程,他仅用了二十个日夜便告完成,那份对专业的熟稔与高效,令人叹服。他曾经说过,所有的类别都已经在他心里了,这对于他来说轻车熟路,整理起来花不了多少时间。完成普查任务后,李瑞平回到高都林业站。1983年7月,蒙阴县国营天麻林场向他伸出橄榄枝。次年10月,他正式调入天麻林场,开启了事业的新篇章。

在天麻林场,李瑞平承担了蒙山北麓森林资源调查的重任。他的足迹遍布山岭沟壑,最终确认蒙山拥有650多种植物,隶属100余科,其中乔木35科、灌木20余科60多种。标本,是他与山林对话的另一种语言。每天,他背着沉重的采集桶,带着标本夹,穿行于林间。新采的枝叶花果,都被他珍重地放入桶中或夹好,回到简陋的宿舍后,在汽灯摇曳的光晕下,开始精细的“塑形”工作。

一层层草纸吸去水分,植物最本真的形态被定格——叶片正反面的脉络,花朵的层叠结构,都在他的指尖下纤毫毕现。他制作的600多份植物标本,是蒙山植物王国的微缩档案;而赠予省中医学院的400余份标本,其精准与美观,更是让学院的专家们啧啧称奇,尤其是对蒙山百色植物的普查,他交付的不仅是名录底册,更是深入数层的形态特征与生态信息。

山林行旅,总有奇遇。一次,浓雾锁山,他与同伴上山采集,途中竟与一只獾不期而遇——这不过是蒙山生灵谱系中的寻常一员。白天,他跋山涉水,将满目青翠收入行囊;夜晚,汽灯的光晕是他唯一的伙伴。他屏息凝神,指尖翻飞,将舒展的枝叶定格成永恒的姿态,唯恐损伤了哪怕一丝自然的灵气。蒙山的每一条溪涧,每一道山梁,都印下了他的足迹。

那些看似人迹的小径,有时会将人引向意想不到的终点——一个隐秘的兽穴,比如狼窝。20世纪80年代的蒙山,人狼相遇并非稀罕事。同行者往往惊惧失色,李瑞平却已习以为常。他甚至见过在悬崖草窠里慵懒晒暖的狼,它们瞥见他的身影,便警觉地起身,悄无声息地遁入密林。有时,他探手触摸刚离去的狼留下的窝穴,掌心还能感受到残存的温热。

1986年,蒙山森林资源调查成果通过鉴定,李瑞平荣获全市科普三等奖,这是对他数年艰辛踏查的肯定。

那一年,林场突现松毛虫害,4月,林业部与省、市、县林业厅局将蒙山天麻林场定为全国松毛虫防治试点,并在场里设立了监测站。李瑞平担起重任,在蒙山各个关键林区,依据海拔、地形等代表性要素,精心设置了长期观测的标准地,包括蒙山种子园附近的重点林区。从此,风雨无阻,他每日徒步穿行于这些观测点,记录着松毛虫的细微动态。

为了彻底摸清松毛虫的规律,李瑞平在山下饲养起松毛虫。从幼虫破卵到成虫羽化,每一个虫态的变化、每一次蜕变的时机、每一轮产卵的数量……都被他详细做了记录。整整七年光阴,他如同一位耐心的“虫语者”,在蒙山的松涛声中,在实验室的灯光下,积累了无比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为科学防治奠定了坚实基础。这份执着,源于他青年时代就立下的志向:定要洞悉松毛虫的奥秘,为青山筑起一道坚实的屏障。

偌大的蒙山,李瑞平用双脚一寸寸丈量。困难与艰苦,从未阻挡他的步伐。当时他的家安在林场场部,每日需骑自行车进山。行囊里,几斤硬实的锅饼,一瓶清水,便是他山野一日餐食的全部。水尽时,山涧清泉或石洼积水,便是天然的补给站。

分区调查、松毛虫监测……工作常常需要连续数日扎在深山。干粮硬得硌牙,却无额外补助。蒙山开发前,通往主峰(中国瀑布附近)有一条险峻捷径,人称“十八拐”。1984年一次上山调研,行至此处,湿滑的青苔让他瞬间失足,从陡坡滚落,他忍着剧痛,咬紧牙关,挣扎起身,竟未停歇,坚持完成了当日的普查任务。整个普查期间,他从未因伤耽误工作,后来检查,才知道是腰间盘第一节错位。直至晚年,旧年的伤痛仍如影随形,折磨他多年,通过手术后方得到一定的缓解。

基于多年研究,李瑞平最终确定“灭幼脲Ⅲ号”是防治松毛虫的有效药剂。1991年,国家调拨大量灭幼脲Ⅲ号药剂,分发到各个林场,一场林场与周边村庄总动员的“灭虫大会战”,于当年8月15日至9月20日全面打响。李瑞平身先士卒,一人背负几个沉重的大桶:汽油桶、机油桶、药桶等,在蒙山深处连续作战一个月未曾下山。连日的劳累和缺水,导致他咽炎、扁桃体炎发作,吞咽困难,却只能就着咸菜啃咬干硬的煎饼。令他欣慰的是,这场艰苦卓绝的战役终见成效,当时对松毛虫的杀伤力大大加强,次年,天麻林场里的松毛虫绝迹。

然而,李瑞平的脚步并未停歇。他旋即转战费县、牛岚一带,考察周边虫害动态。长年累月的翻山越岭,让他的鞋底磨穿了一层又一层,脚掌磨破是家常便饭。那时候,经常有外地人来蒙山观摩,领导前来工作指导,有时一天需数次陪同领导上山考察,他毫无怨言。

1984年,林场实行“自收自支”,经济困窘,单位工资时常拖欠。场部领导对需要经费支持的科研工作态度消极。面对阻力,李瑞平的选择是自费。他怀揣对事业的坚定信念,哪怕动用微薄的工资,也要实现既定的工作目标。那时考勤关乎年终福利,而他长期在外勘察,无法保证在单位坐班,一月中,常有几天无考勤记录。他对此毫不在意,一心扑在科研上,成果频出。

松毛虫之战后,场里安排他负责经济林(苹果)种植。因缺少技术,许多职工承包的果树却只开花不结果。李瑞平通过调研,发现问题症结在于授粉树种的布局不佳。较真儿的他运用所学知识,创新性地引入蜜蜂授粉。他请来山下养蜂人,将蜂箱安放在果园旁。同时结合修剪、疏伐、病虫害防治等综合措施,终使林场果树硕果累累。

这一经验迅速被周边村民效仿。20世纪80年代,天麻林场附近的村庄便开始了规模化苹果种植,成为蒙阴县最早的果树种植基地,为村民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益。这背后,是李瑞平扎实的专业功底和持续钻研精神的结果。

1999年3月16日,受县科委“南竹北移”项目委托,天麻林场派李瑞平前往南京林业大学引进了19个竹子品种,并在林场特辟竹园进行栽培试验。经过四年的悉心观察与记录,发现凤尾竹和黎竹两个品种不适应当地的气候,反复试种不能成活,李瑞平据此总结成果,汇总上报,并提出建议,将表现良好的17种竹子继续向北推广试种,为“南竹北移”项目提供了一定的科学依据。

自调入天麻林场以来,李瑞平在封山育林的平凡岗位上,默默耕耘数十年,完成了十余项科研成果,撰写了数十万字的科研报告。他的贡献赢得了广泛认可:1996年,他以林业专家的身份,相继入选《中国专家大辞典》(第二卷)《中华人物大辞典》《中华人才库》。

三年前,我在参观林场场史馆时发现了他做的植物标本,穿过四十多年岁月,这些标本仍然栩栩如生,仍像一棵棵在高山之颠站立着的鲜活生命。经各方打听,我终于得到制作者的信息。2025年7月,我在有关领导的陪同下找到了他,这才有机会听老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

青山不语,却铭记着这位踏遍蒙山、心系苍翠的赤子。望着老人保存了几十年的观察记录,我仿佛看到当年那个与蒙山松涛共呼吸的儒雅青年。别说蒙山有多高,他的足迹就是一把丈量青山的尺子,他的汗水就是滋养沃土的清泉,他的标本就是写给大地的情书。在那寂静的山林处,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无数次与困难的对峙中,他用林业工作者最朴素的坚守,书写了对绿色事业最深沉的热爱与忠诚。

(作者:宋尚明;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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