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迹｜从黄河边出发，抵达世界——马累《繁星的指认》读札

当我们在谈论诗歌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卡佛的问题成为模板在各个语境中出现，这多少有些形式维度上的玩笑意味，当然也同时在提醒着我们对于本源性的思考是不可或缺的。就诗歌而言，被谈论的“诗歌”本身，以及其被谈论的“方式”，就蕴含其中。诗歌重情，所以先哲们早就强调“诗言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自然，生活经验因人而异，诗歌的重量、维度又或是温度等等也都各有风景，诗人之抒情亦千姿百态。换言之，用自己的方式写出专属的情与美，是一个诗人的个性化标签，也是文学追求的题中应有之义。这样看来，言之何情以及如何言情，当成为我们进入马累诗歌的两个重要角度。

对黄河、大地的眷恋，同时由此眷恋升腾出的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智性沉思，是马累无法言尽的“情”。在诗行中我们随处可见诗人对于这一情缘的反复确认：“一直以来，我视黄河为写作的/源头，钟情于大地上的/炊烟甚于空中的彩虹”（《黄河边》），他也会细数由河道串联而成的厚实地基：“黄河故道遍布微弱的细流，/与不远处盐碱地上的高丹草，/以及夜晚两岸村庄里枯黄的灯火，/构成稳固的三角。”（《时日漫长》）当然，千百年来，众多的诗人写下了不计其数的与黄河有关的诗行，而马累的特别之处即在于，他始终以一种多维度的文学自觉来面对自己抒情咏叹的世界。如那些组合为诗歌篇章的微小之“词语”的自觉，“那些只有在星光下才会显现的词语，/抚慰着苍生与真理。”（《尘世之诗》）还有对自己诗源的自觉：“写作不需要秘密，它最后的指向/必然是苍茫大地和悲悯浮生。”（《早秋的傍晚》）

更进一步的自觉则来自于诗人对自我的清醒认识：“如果它们不会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我的写作就是失败的”（《深夜》），以及用不满足的姿态进行的突破，因为他还要继续去追问，这“大地”究竟由什么构成！

在《繁星的指认》中，马累依然延续着自己的风格，即在“词”的自觉中完成诗之广博。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广博”始终都是以一种进行时态存在于他的诗歌中的。诗人的探寻始终没有结束，当他再次回到黄河边，河水浩荡，草木葳蕤，这一切都助力着诗人指认出更多的风景。黄河，或者说是大地，是马累诗歌的底色，他驻足于此，完成了自我诗学的建构，同时并未沉陷，反而伴随着汤汤流水向外、向前，抵达了更多维度的世界。

在这部最新的诗集中，我们看到了马累诗笔下关于“广博”的另外的风景。一直以来，他在诗歌创作中始终坚持着向内的探寻，这一次，他尝试着回溯了自我诗学的所来之径，然后惊喜地发现，原来这一切的词语实际上早已存在于那些熟悉得有些陌生的名词中了。于是，诗经、古诗十九首、史记、左传、屈原、李白、杜甫、鲁迅……这些本身就是鲜活的文学体同时又组成了厚重绵长的中国文学长河的名词，被马累从历史烟云中拾起，并将其认真编缀进诗句之中。他会直接引经据典，也会在诗歌中与哲人墨客把酒言欢。可以说，这种类似于“考古”的努力指向的是个体诗学，也是一次马累对自我文学传统进行的有意识的主动回溯。一些传统逐渐苏醒，诗人也欣喜地发现，自己身上一直存在着和传统诗学难以割舍的纽带，如他所言，“我默诵着《诗经》里的某些句子。/从来都是这些极易被泛指的/事物给我力量。”（《黄昏》）

这当然不仅仅是对“传统”的简单挪用，在诗句的妥帖交错之外，马累努力尝试的是找到与那些沉潜在历史长河中的诗情之间的共鸣。就像“在天地间泡一杯清苦的茶，/在月光下忆故人，/在词语里‘行行重行行’。”（《大风》）又或者是，在回忆中“想起小时候父亲在烈日下/推磨，一圈一圈，推着孔孟，/推着老杜甫，一直推到鲁迅。”（《烈日下》）因此，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一维，马累的这次诗学“考古”都是有效的。形式上，身披时光烟云的诗句与现代词语的相遇，让这些现代分行内在的速度获得了缓冲，诗的力量在浮现，这种安静的力量始终内蕴于马累的诗歌世界中；而另一方面，在内容里，先贤们的旷古幽思和现代后学的诚挚求索，通过不同时空的对话形成了呼应，也让古老的文学精神得以承续。词语轻盈，诗句厚重，“正是这些简单的事物重新/组合成我幽暗而又固执的思维，/提升着我为诗的可能性。”（《穿过树林》）马累的自白真诚、坦然，繁星所指认的究竟是何物，也就不言而喻了！

齐格蒙特·鲍曼将现代社会称之为“液态世界”，并用“流动”来描绘其变动不居和充满不确定性的特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似乎也可以说马累是一个“流动”的诗人。不同的是，马累既是因纷繁世界而“流动”，也是因内心文学的自觉而“流动”。马累在这样的变动不居中展示了自我对诗学的诚挚思考，“不确定性”折射出的是他在这样的思考中从不同的角度去进行着诗歌的书写。因此，“不确定性”反而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黄河”串联起了诗人的内部和外界，于内，他一直以来赖以确认自我的有关脚下大地的书写绵延不绝，印证着诗与生命的无穷无际；于外，马累笔下的世界也在拓展，是纸面之上安静、广博的诗学世界，也是纸面之外鲜活的尘世。

（作者为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李晓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