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苏醒的北国江南

引子

马踏湖的名字，藏着一段金戈铁马的传说，带着一份气吞山河的豪情。相传春秋时期，齐桓公率大军在此会盟诸侯，万马奔腾，踏地成湖，“马踏湖”就由此得名了。

这个镶嵌在鲁中平原上的湖泊，位于山东省淄博市桓台县东北部，是鲁中泰沂山脉北麓山前倾斜冲积平原与黄河洪水泛滥冲积平原的迭交凹地，由乌河、孝妇河、猪龙河等多条河流汇聚而成。这里碧水滢滢，河道纵横，青纱荡漾，荷塘无垠，有着“北国江南、鱼米之乡”的美誉。

今年八月，我驱车来到了这片“北国江南”。八月的天，孩子的脸，一阵急雨过后，让这汪水乡不仅有北国的质朴和豪放，还多了一份江南的温婉和清丽。沿着湖区的箔厂沟路一直走，青砖黛瓦的农家院、挂着灯笼的特色馆次第映入眼帘。我要找的人，就在这片烟火里。他生于湖畔，长于水边，以做湖中鱼为生，以拍湖中鸟为乐，是名副其实的“湖之子”。

掀开巩端修农家院的门帘，我探头探脑地找了好一阵，才看到了我要找的巩本忠。见了面还未来得及寒暄，他就热情地跟我说：“你今天来得很巧，我刚把早上从湖边摘的蟹钳草炒好了，泡点给你尝尝，看看有没有湖里的味道。”不一会儿，蟹钳草清香的味道就顺着鼻腔和口腔流进了身体里，像一阵舒爽的风，吹散了雨后黏腻的闷热。湖的兴衰，人的故事，就在这袅袅茶香里徐徐展开了。

（一）

“靠湖吃湖”，是湖里人祖祖辈辈的生存节律，巩家人的日子更是深深扎根在这湖的馈赠里。从巩本忠的爷爷辈，就凭借一手好厨艺在湖里立足。城里的朋友都爱来找爷爷，来了之后爷爷就驾着小溜子领他们去湖中心，在溜子里支上锅灶，舀上几瓢清凌凌的湖水，顺手再取几把苇柴点着火，水烧得大滚浪头时，就把从湖里捞的还活蹦乱跳着的鱼扔进去，无需葱姜蒜麻等调料，仅加上点盐，“北国江南”的水韵和仙气，就都汇在这一锅“湖水炖湖鱼”的鲜醇和浓香里了。到了父亲巩端修这辈，更是把“做鱼”的手艺练到了极致，不管是湖里最常见的草鱼、鲫鱼、黑鱼、鲢鱼、嘎牙，还是鲜美的鲈鱼、鳝鱼，花鳅，经他一蒸、一炖，总能鲜得让人连汤汁都舍不得剩。还有他最得意的创意“鱼吞羊”，整鱼去骨，内塞羊肉，清甜的鱼肉里裹满了羊肉的绵润，鲜上加鲜，让人连连称奇。农家院里的湖鲜，从来不止湖里的鱼撑场面，不管是苇蒲莲藕等草本植物，还是虾蟹贝螺等常见水产，亦或是家鹅、家鸭、野鸡、斑鸠等禽类鸟类，都可以从湖里现抓现做、现捞现做，就像民谣里唱的：“金丝鸭蛋白莲藕，稻香蒲茂加苇柳，湖中财富取不尽，鱼鳖虾蟹样样有。”

1970年，巩本忠出生在马踏湖畔的鱼龙村。他的童年和祖祖辈辈的湖里人一样，被清清湖水浸泡，被芦花藕香熏染。春来大地回暖、茅草初萌，他就和伙伴们唱着“谷荻谷荻，抽心扒皮，吃进肚里，解馋治饥”的童谣，跑到村头湾边的茅草地上提谷荻。捏着谷荻冒尖的头轻轻一提，然后剥开，嫩叶里包裹的花芽雪白如丝，细密柔嫩，吃到嘴里甜滋滋、滑溜溜的。等到湖里的荷花像苏东坡笔下描述的“翠盖拥红妆”时，他就数算着日子，盼到六月二十四荷花生辰这天，跟着长辈们放荷灯为荷花祝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寄托美好心愿。忙完荷花的寿辰，他和伙伴们又撑着小溜子悠闲地穿梭在沟沟汊汊的河道，或是去看望苇荡深处“刚生完孩子”的大苇莺，或是拿起湖里的嫩藕、岸上的莲蓬“查看长势”，又或是“一个猛子”扎进湖里摸鱼捉蟹。巩本忠说：“现在螃蟹是好几十一斤了，但我们小时候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有张照片报道解放前上海穷苦人靠吃大闸蟹勉强维持生活，好多人觉得太夸张，但其实很有可能。像在咱们湖里，雨后沿着湖边走一圈，就能轻易拎回一桶活蹦乱跳的螃蟹，灶膛里一烧，足够一家人敞开肚皮吃个够。”秋日芦花纷飞，就到了湖里打苇子的繁忙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割苇子、扛苇子、运苇子，整个湖区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苇叶特有的清香。冬日又是另一番景趣，农闲的长辈们忙着在炕边上编苇席，放鹰人带着自己的“鱼鹰部队”捕游了一年犯懒的鱼。等到再冷一些，湖面凝成坚实的琉璃，他和伙伴们就在冰面上打着“滑哧溜”，拉开新一年在湖里“撒欢”的序幕。

在那样一个依赖自然的年代，马踏湖就像一位慷慨的母亲，用丰盈的乳汁和宽广的胸怀，滋养着湖畔儿女的筋骨，也塑造着他们灵魂深处对这片水土深深的眷恋与敬畏。

（二）

1996年，巩本忠26岁，赶时髦的他专程到离家三十多公里远的市里，花250块钱买了人生的第一台机械胶卷相机。当他兴冲冲地跑回家，举起相机对准翠绿如波的芦苇荡，取景框中，远处工厂烟囱里滚滚的白烟却格格不入地冒了出来。

当时，随着工业化的快速推进，湖区周边电厂、造纸厂、化工厂等拔地而起。工厂发动机的轰鸣声，像春雷炸响一般，惊碎了马踏湖的一汪静谧。工厂里未经处理的污水，也顺着马踏湖主要的入湖河流孝妇河、猪龙河、乌河，流进了马踏湖的一汪清澈里。巩本忠回忆说：“刚开始，厂子专挑下雨前偷排，雨水一冲，就又恢复原样了。”

后来，工厂里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响，污水也越排越多，好多去工厂里打工的湖里人的钱袋子却越来越鼓。他们过上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不再指望芦苇荡里一棵能卖一两毛的芦苇攒口粮钱，也不用担惊受怕地里麦子的收成。他们在工厂机器昼夜轮转的轰鸣声中找到了一份当工人的新鲜感、自豪感和荣誉感，感觉自己像长大的孩子，不需要母亲的照拂，就可以自力更生，并且生活得很好。

一滴水被污染了，根本无人察觉，一段水被污染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因为新的水来了冲冲就好了。但当整片湖都已经开始被污染，影响到湖区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时，大家才会恍然惊觉。

曾经这片北方的秀丽江南，“稻香蒲茂柳苇翠，鱼虾毛蟹河蚌欢”。但是现在，却经常漂浮着成群成群被污水呛上来的鱼。它们翻着白肚，鱼鳃艰难地开合，仿佛在作“最后的控诉”。巩本忠说：“不光是鱼，湖里采出的藕也不是之前那种清香味，是一种污泥的味道。那时候常有顾客问，换厨师了吗，怎么不一个味了。”是啊，做饭的原材料被污水“偷梁换柱”，即使是技艺再炉火纯青的厨师也无法复刻当年的味道。所以，巩家的农家院搬离湖区，去了县城。

虽然巩家的农家院搬去了县城，但巩本忠还是隔三差五地往湖里跑。一天他带着相机在湖区芦苇荡里寻找儿时常见的大苇莺，一直找到湖区东南边的夏庄村。大苇莺是找到了，但它窝巢里的岩棉却让巩本忠触目惊心。湖里的鸟本是衔来湖里的湿泥、蒲绒、草叶等筑巢，但现在的巢里却掺杂着保温用的岩棉。巩本忠感慨道：“岩棉与人的皮肤接触会刺痒难耐，不知道刚破壳、浑身无羽的雏鸟卧在里面是什么感受？环境的污染给生灵们带来的伤害有多大，可能无法统计也说不清楚。”巩本忠带着相机从芦苇荡里走出来，被旁边浇地的妇女误以为是记者，拉着他的手就去看水里泛起的厚厚白沫，并恳切地央求他：“赶紧帮我们报道报道湖区的现状吧，庄稼都被这污水浇耷拉头了。”到了水质污染更严重的时候，巩本忠回忆说：“说是酱油湖都‘谦虚’了，水面上凝固着一层厚厚的油污，远远望去，哪里是湖，分明是能过人的柏油路。”

于是，巩本忠骑着摩托车到马踏湖主要入湖河流乌河的发源地矮槐树村一探究竟。村里的溡源桥边，一个姓郭的村民跟他说：“附近工厂的污水全排到这里来了，乌河真成了污河了。我们用这排出来的污水浇地，长出来蔬菜接着去厂子门口卖，让他们自食恶果。”这样“以毒攻毒”的无奈抗争，让回家路上的巩本忠久久不能平静。

（三）

为了阻污入湖，乌河、孝妇河、猪龙河等马踏湖的主要入湖河流被截流改道汇入小清河。缺少了水源的补给，加之之前围湖造田的蚕食，马踏湖的湖区面积从原来的96平方公里骤缩至22.4平方公里。

面对这片被环境污染折磨得病入膏肓的“北国江南”，2008年，桓台县以被中央领导确定为学习实践活动联系点为契机，开始了对马踏湖流域治理修复的探索。2009年，桓台县将“引黄济湖”作为马踏湖生态修复的切入点，引入500万立方米的黄河水。当时和巩本忠一个村、承包着87亩苇田的村民李乃进高兴地说：“这么多、这么好的黄河水无偿来到马踏湖还是第一次，真是为俺们办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大好事。明年芦苇一定能长得壮，卖个好价钱！”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想这汪湖彻底地苏醒，必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桓台县将恢复马踏湖区生物多样性与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作为建设生态文明的主要任务之一。2011年，国家林业局批准建设山东马踏湖国家湿地公园，让马踏湖迎来了更大的机遇和挑战。2012年，山东省委、省政府启动了新一轮小清河流域生态环境综合治理，马踏湖作为小清河中游唯一的湖泊，也在治理之列。于是，马踏湖的修复，便成了一场从上到下齐心协力的治理攻坚。

2012年3月，马踏湖开始闭园治理。但谁也没想到，这一闭竟是十年。十年里，每当节假日其他景区竞相打出招牌吸引游客时，马踏湖却在用“治用保”的治疗方案安静地接受“治疗”。

“治”，就是实施全流域综合治理。通过分阶段逐步加严的地方水污染排放标准，倒逼造纸、化工、农药等高污染行业科技创新，让达标无望的“小散乱”企业逐步自动退出市场。治理以来，桓台县先后关停取缔各类涉水企业35家，实施了52家企业60项污水深度治理再提高工程。“用”，就是通过实现区域再生水循环利用，减少废水排放。桓台县实施城乡河流水系综合治理工程，累计投入28.2亿元，治理河道130公里。“保”，就是通过在入湖口建设人工湿地，保障入湖水质稳定达标，提升流域环境承载力。

看着政府对马踏湖治理和修复的一系列“大手笔”和“大动作”，巩本忠再也按捺不住回湖里的激动。2014年，尽管马踏湖还没有恢复如初，巩本忠还是和家人把农家院从城里搬回了湖里。之后，当年和他一样“远走他乡”的田孝宾，也回到了湖里。田孝宾原来在隔壁华沟村做草苇编，他说：“这些年一直关注着家乡的变化，从马踏湖开始治理，就一趟接着一趟地回来看过，眼见着芦苇和蒲草的生长环境一点一点变好，就萌生了回家继续创业的想法。”

2016年，“山东马踏湖国家湿地公园”正式通过国家林业局验收，成为国家级湿地公园，也是淄博第一家国家级湿地公园。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想第一时间去这个国家级湿地公园一睹芳容。但为了让里面的植被有更多的时间休养生息，为了更好地做好配套设施的开发建设，“马踏湖国家湿地公园”并没有对外开放。那几年，吃饭的人来到巩本忠家的农家院，第一句话从来不是说要点什么菜，都是先问挨着这个国家湿地公园最近的他：“马踏湖啥时候开啊。”

2019年，马踏湖流域治理的探索入选中组部编选的《在改革发展稳定中攻坚克难案例》，是全省入选该书“生态文明建设”专题的唯一案例。2022年1月24日，马踏湖流域综合治理从全国各地133个美丽河湖案例中脱颖而出，被评选为全国首批美丽河湖优秀案例第一名。同年6月6日，马踏湖国家湿地公园，终于在千呼万唤中开放运营了。

（四）

“春江水暖鸭先知”，当清流重新注满河道，当湖底的淤泥再次孕育生机，那些逐水而居的生灵又回到了湖里，甚至还带来了新的朋友。喜欢带着相机和这群生灵打交道的巩本忠说：“现在的马踏湖，成了野生鸟儿的乐园。春天有凤头、麦鸡，夏天有白鹭、苍鹭，深秋有白骨顶、黑水鸡、夜鹭，到了冬天，连号称‘鸟中大熊猫’的震旦鸦雀也来这里越冬。”到现在，巩本忠在湖里已经拍到过快六十种鸟了。他镜头里萌态可掬的生灵和像画儿一样的“北国江南”，让他这个有相机快30年的摄影爱好者，频频在省市的摄影展中入展、获奖。2022年，他还被评为全市文联系统的先进工作者。

马踏湖重焕生机，旅游业也随之蓬勃发展。自从马踏湖国家湿地公园开放运营，就迅速成了淄博文旅的新地标。2025年“五一”假期，马踏湖人潮涌动，共接待游客10万余人次，单日游客突破3万余人次，热度狂飙创了新高。游客们来到这里观“一苇渡江”绝技，乘着画舫船穿过菱歌桥、马车桥、管鲍桥等形色各异的30座桥，听齐桓公会盟的传说，在五贤祠了解鲁仲连、颜斶、辕固、诸葛亮、苏东坡与马踏湖的渊源和贤德故事，在徐夜书屋感悟明末文人的气节，在湿地体验馆领略湿地的魅力和大自然的惊艳与神奇。游览过后，还会来到巩本忠所在的这片特色馆、农家院，品尝“炸荷花”“糖拌脆藕”“鳞炸鲫鱼”“蒲白黄鳝汤”“金丝鸭蛋卷小饼”等湖区风味。

马踏湖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也让湖里的草苇编、鱼鹰捕鱼、放荷灯等民俗文化受到了大家的追捧。田孝宾六七十平的“田氏草编”工作坊，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接待1000多个客人，不光是从山西、江苏、福建等来的外地客人，从英国、韩国、摩洛哥等地来参观学习的外国客人也比比皆是。谈起工作坊火了的影响，他最骄傲的并不是接待了多少游客和收获了多少订单，而是他去草苇编手艺人家里收蒲扇时听到的话。他说的这位草苇编手艺人是一位还裹着小脚的92岁的老奶奶。田孝宾每次去她家里收蒲扇，就看她跪在炕上，把蒲草压在小腿底下慢慢地编。一天能编三把，一把收的话是十来块钱，一天就是三十多块钱。奶奶满足地跟他说：“这钱我割两斤猪肉都花不完，不用指望谁，我自己想买点什么就能买点什么。”一天三十多块钱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也就能喝两杯奶茶，但对于这位92岁高龄的老人来说，却让她实现了财富自由。讲到这里，田孝宾谦虚地说：“我们旁边的龙图家居，为湖里人带来的收益更大了。”田孝宾所说的龙图家居，是江北最大的草苇编生产加工企业，靠着湖里的芦苇、蒲草，能生产1000多种草苇编手工制品，还形成了家具用品的一条龙生产体系，产品远销韩国、日本、泰国、美国等40多个国家和地区。它还与马踏湖畔的各村庄建立了劳务合作关系，村民根据订单编织，坐在家中就能挣钱。龙图家居为湖区提供了就业岗位3000余个，让村集体收入超20万元，年人均增收3万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在这里成为现实。

从齐桓公会盟的马蹄声里诞生，到苏东坡笔下“翠盖拥红妆”的盛景；从工业化浪潮下伤痕累累的沉寂，到“两山”理念实践中焕发的生机，马踏湖的每一道涟漪里，都蕴藏着历史的密码，映照着时代的容颜。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重要论断从浙江余村的“星星之火”，燃成了今天建设“美丽中国”的燎原之势。马踏湖的治理和重生，不仅仅是一汪碧水的回归，更是一曲承载乡愁、赓续文脉、书写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壮丽史诗。如今，这片苏醒的“北国江南”，正以清波潋滟的姿态、万鸟翔集的生机，在美丽中国的画卷中、在齐鲁大地的怀抱里，悠悠流淌，生生不息。

（作者：甘煜婷；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