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幸福鸟
产业新风 | 2025-12-24 23:17:53
(一)
接到黑三的电话,我正在睡觉。看一下时间,凌晨2点20分。
“哥,兄弟给你送……财来了。”电话那头的他扯着大舌头,很明显,喝多了。
我对着手机无奈地苦笑:“你?能有啥好路子?”
大概听出我言语中的揶揄,他故意放缓语气,颇为得意地说:“哥,不瞒你说,你进去这三年,兄弟混得也不孬,好歹也是小老板。”
有那么一瞬间,我内心升起某种说不出的恼怒,声音不由提高几分贝:“你喝多了,大半夜的,有啥事快说。”
隔壁房间的母亲被惊醒了,我听到几声不满的嘟囔,赶紧闭上嘴巴。
“瞧我这张臭嘴,哥,别往心里去。是这样,你村前那块湿地不是有鸟嘛,有人出大价钱想弄几只白鹳。这是一条发财的道儿,兄弟想了一圈,哥最适合。你路熟地熟,小菜一碟……”
登时,我的脸涨得通红,忽地坐起身,顾不得半夜三更大声嚷道:“黑三,你傻呀,我为啥进去改造,不就因为这事。才出来俩月,工作没找到,你又想把我送进去!”
我的反应似在黑三预料之中,他嘿嘿干笑两声:“哥,咱老祖宗讲,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三五年的不叫事,上次你是不小心才失了手。说实话,如今工作不好找,尤其哥又有前科,你手头一定很紧吧?往后还得成媳妇儿,买楼,买车,样样要钱。哥,你不知道,这几年,黑市上一只白鹳能卖到小十万,品相好的更贵。你想想,一年弄上三五只,兄弟保证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你……”不等我回答,他打断道:“时候不早了,哥不用急着答复,考虑好再说。”
“祥子,这么晚你不睡觉,和谁吵架?”母亲推门而入,颤声问我。
“没事的,妈,是黑三,以前的同学,喝多了,大半夜的偏让我喝酒去,我骂了他一顿。”
“那就对了,儿子,咱千万别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扯落,再吃不起那亏。”母亲叹息一声,缓缓走出去。看着她瘦弱单薄的身影,我彻底失眠了。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的全是三年前那一幕,画面在一只只体态优美的东方白鹳和手铐的冰冷之间来回交替。
我自小丧父,全靠母亲一人辛苦操持,才把这个家维系下来,我也定上亲。怎料三年前,母亲患上乳腺癌,因急筹手术费让我想到逮鸟卖钱这一歪道,把自己送进监狱不说,女朋友也散了。出来后,看到愈发苍老的母亲我心痛难忍,却因犯罪前科被社会“边缘”,只能赋闲在家,手头极为拮据。今晚,黑三的话又如毒草般在心底蔓延,诱惑与良知激烈交锋,令我无法平静,久久难以入眠。
(二)
我被人推醒,睁开惺忪的双眼,母亲憔悴的脸映入眼帘:“快起床,有人找。”
谁呀,我一激灵,黑三来找我了?但转念一想,他不会来的,顶天是打电话发微信,谁找我?
我趿拉着拖鞋,闷闷地来到客厅。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看到我,立刻起身,脸上扬起爽朗的笑,向我伸出一只手。这人约莫五十出头,上穿深蓝色短袖,黑色长裤,眼神中透露温和与坚定,灰白的鬓角像两把刷子斜插进斑白的短发里,肩背略微佝偻,却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势。我迟疑地握住他的手,掌心传来一股温暖的力量,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
“祥子,还记得我吧。”他再度坐回沙发上,示意我也坐下。
我迷惑地转头看向母亲,她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笑着说:“你安叔,不记得了?你进去后,他给咱申请的救助,多亏了他,我才做了手术。说起来,他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呢。”
原来,这位就是母亲口中让我时时记住恩情的安叔。我心中一热,赶紧起身,将桌上的茶水端到安叔手上。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县里委派的驻村书记。
“老嫂子,你可见外了,这都是分内的事儿。”他呵呵笑着,抿了一口茶,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
“祥子,我听你妈说了,出来后工作的事一直没落实吧。”
我羞愧地低下头,在安叔有力目光注视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孩子,人这辈子谁不摔几个跟头,只要认识错误及时修正,一切都会好的。言归正传,我这次来是有个好消息,有一个工作机会,考虑到祥子的实际情况,我和镇上村里沟通了一下,觉得他挺适合。”
“那太好了,祥子,快好好谢谢你安叔。”闻听此言,母亲激动地搓着粗糙的双手,高兴得声音都跑调了。不等我表达谢意,安叔接着说:“咱这块地呀,水草丰茂,来了好多濒临灭绝受国家保护的鸟类。祥子的新工作就是护鸟员,空闲时还可以学习考试。”
“什么?”我和母亲同时喊出声,尤其是我的脸,涨到通红。
“大兄弟,你……你没搞错吧……祥子就是因为……那个,那个偷鸟才被改造的……”短短一句话,母亲说得磕磕巴巴,和我一样,脸比红绒布还要红。
安叔不为所动,浅浅一笑:“我知道啊,我还知道,祥子是大专生,为筹手术费才涉险的。他是好孩子,发心是好的,只是没用对策略。这么一个善良有爱心的好孩子,我能不帮?”
“那,安叔……我,能行吗?”我嗫嚅着说。
“咋不行,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孩子,我相信你,你更要相信自己。”
昨晚,同样的话在耳边响起——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我愣在原地,从不同的口中说出的话,意思却大相径庭。此刻,它犹如一把利剑悬在头上,让我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我诺诺应着,连安叔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察觉。
(三)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着位于村委大院二层办公楼最靠左边的一间办公室。随着一声清脆宛如白灵鸟的“请进”,我推开房门,一个二十岁左右,长相清秀的姑娘笑眯眯地看向我:“你好,是陈祥吗?”
我点头称是,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女孩。
“请坐,我叫刘洁,也是一名护鸟员,今年大学刚毕业。安叔向我说了你今天来报道。”女孩的眼睛和她的名字一样,明亮纯洁,宛如皎月。
我环顾一下,局促地坐在离门较近的一张木椅上,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观察这间不大却异常整洁的房间。临窗的桌上码着齐整的资料,墙上张贴着各种爱鸟护鸟的宣传画,电脑屏幕上有许多鸟类的图片。它们或飞或栖,形态各异,各自展示着不一样的美丽。注意到我的眼神,她大方地说:“怎么样,好看吗?都是我拍的,全是咱这片湿地的鸟类家族。”
这是一位健谈的姑娘,她向我介绍了护鸟员的工作事项。包括学习鸟类知识、救助技巧、做好数据记录、巡查……看我唯唯诺诺,她递来笔记本和一支笔,郑重地说:“用它开启你愉快的工作之旅吧,你会爱上这份工作的。”
捧着这本崭新的笔记本,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将她说的注意事项一一记录。交待完基础工作,刘洁又递给我一些资料,让我了解这片水域上鸟类品种、数目以及生活习性,她在电脑上挑照片。突然,我的目光被一张照片锁住了——两只羽毛灰白凌乱的东方白鹳,脖子不自然地扭曲交叠一起,鲜红色的长腿无力伸着,而朱红色的双目微睁,似在诉说对狩猎者的怨恨,如此凄凉、如此悲壮……我的心在剧烈跳动,双手不由紧握……曾经,我亲手扼杀过这些美丽的生命。
刘洁声音哽咽,无比沉重地说:“东方白鹳也叫鸟中“大熊猫”,目前,全球数量不足2500只,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这么美丽的物种,能在我们这儿安家乐户,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可那些可恶的偷盗者为了满足私欲,残忍地杀害它们。你看,这就是被猎杀后没来得及转移的白鹳,最让人痛心的是,它们巢里还有三只幼鸟,被活活饿死了。”
听了刘洁的话,我的耳朵都涨疼了,心底一块大石头重压过来,令我喘不过气。安叔一定向她介绍过我的情况。意识到我的窘态,刘洁转移了话题:
“咱明早5点半开始巡查。”
……
次日一早,晨光初现,我和刘洁开始了工作。此时,雾气尚在芦苇荡里游荡,青白色的水汽贴着水面爬行,将整片湿地浸得朦胧。水蓼与香蒲从雾中探出头来,叶片上凝着露珠,被初阳一照,成了千百颗转动的珠子。刘洁走走停停,不时用望远镜看向远方,同时向我介绍水域中各种鸟类的情况,我认真地作记录。
突然“扑棱”一声,一只白鹭从芦苇丛中跃起。它先是贴着水面滑行,继而振翅高飞,细长的腿拖在身后,如同两根飘荡的丝线。更多的鸟儿被惊动了:翠鸟箭一般射向对岸,野鸭扑打着翅膀没入更深的苇丛,几只白骨顶鸡歪了歪头,从浅滩上跑远了,留下三叉形的足迹。
即便从小生活在此,我仍被这一片美丽、自由而舒展的环境感染。水草丰茂的湿地是我的家,而那些自由自在翱翔的鸟儿曾是我的朋友。小时候,我几乎天天泡在这片湖里,水性极好不说,随便哪只鸟儿我都能叫出名字——棕头鸦雀、黑翅长脚鹬、鸬鹚、东方白鹳、凤头鸊鷉,它们以湿地为栖息空间,依水而居,或在水中游泳、潜水,或在浅水、滩地、岸边涉行。它们快乐地飞着,以各自特化的喙和独特的方式在湿地觅食。每年夏季数万只水鸟云集,尤其是不少东方白鹳以此为家。当然,随着鸟儿的越来越多,暗处,一些罪恶贪婪的眼睛盯住这些美丽的群体,妄图用它们赚取不法收入。
“那一片水域就是东方白鹳的核心繁殖区,也是我们保护的‘重中之重’。陈祥,你的家就在这儿,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刘洁指着东边,眨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我。
“对,这儿是我的家……我,太熟悉它们了,以前,我和它们是朋友。但……”
“以后一样是朋友,我们也会是朋友。”这位聪慧美丽的姑娘及时打断了我的话。
走在如此优美静谧如诗如画般的仙境中,身边又有一位善解人意的美丽姑娘,我的心暖暖的。突然,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半空,压抑住声音中的喜悦,悄声说:“快看那儿。”
我仰头望去,只见长空被朝霞染上浅金,两只东方白鹳自苇荡深处缓缓升起。它们伸展阔大的翅膀,颀长的赤足向后绷直,如同收紧的弦,脖颈向前探出,长喙如剑般刺破晨风。翅膀每一次沉静地鼓动,都搅动起下方水面碎金般的微光。
我和刘洁,被这幅唯美而神圣的画面震撼到久久无言。
(四)
这天下班途中,黑三再一次打来电话:“哥,考虑的咋样,人家老板等不及了,说你不接这活,不少人等着发这笔外财呢。”
以我当下的状况,一定要和这人撇清关系。但是,我脑中灵光一现,沉吟片刻,故意压低声音说:
“三,不是我不应,是你一直没说清,到底哪家老板,你也给哥介绍清楚,路子正不正。这可是吃牢饭的事,如果不可靠,我是不会再涉险的。”
“哥,瞧你说的,兄弟害你不成?你只管干好第一步,剩下的全交给兄弟就行。咱有一条专门的‘产业链’直通外国,连老板都是国外的。怎么样?牛不牛,嘿嘿,哥,实不相瞒,兄弟就是靠这个发家致富的……”
听着黑三的话,我脑海中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这是一群以猎杀走私国家珍贵保护动物的团伙。他们不仅猎杀鸟类,同时也对各种珍奇动物下手,销往国外牟取暴利。我口头应着,挂断电话,从电动车上下来,蹲在路边,默默抽起烟。一边,我将背上违背“哥们义气”的所谓江湖规矩,一边是正义之剑和美丽生命的被残杀。随着思考的深入,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余烬迫近手指。就在内心挣扎时,安叔那句“从哪里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的话涌上心头。我吸了最后一口,将烟头用力摁熄在地,猛然起身,骑上车子,调转车头向村委方向驶去。
今天,我,要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
(五)
受表彰的证书由安叔和刘洁亲自送到家里,随行的还有镇上和村委的几个工作人员。母亲哪见过这种场面,憔悴的脸因激动荡起一层又一层红晕,一下年轻了十岁。她接过印着“爱鸟护鸟先进个人”大红金字的证书,兴奋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让大家坐下,喝茶。在众人的注视和夸赞下,我挠着头,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
“嫂子,您收好,这可是咱祥子立大功的证书。”安叔坐下后,声音洪亮地向母亲介绍。
“一会儿就挂墙上,天天看,天天乐。”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
“阿姨,你知道祥哥立的什么功吗?”刘洁的眼睛笑成一弯月亮。我注意到她口中的我成了“祥哥”,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母亲欣喜且疑惑地看向我,轻声说:“是呀,光顾着高兴了,祥子,这究竟立的啥功呀?咋护的鸟?”
“祥子,你给大伙介绍介绍呗。”安叔随声附和。
面对这么多人,我难为情地直摆手,将求救的眼神递向刘洁。似乎接受到我的信号,她走到母亲身边,笑着说:
“阿姨,在祥哥的举报下,咱县森林公安破获一起跨国走私买卖珍奇野生动物的犯罪集团,当场解救好多野生动物,尤其是他们从别处捕获的十余只东方白鹳。因为有祥哥,咱们才从源头将这个犯罪团伙一网打尽,你说说,这功劳大不大?”
“这,这真是俺家祥子办的好事?阿弥陀佛,祥子能有今天,多亏了你们的帮助。他……他曾经走过歪路,我这心天天拧巴,没把孩子教好。可现在,现在终于能给他爸有个交代……”母亲口中不停地嘟囔,眼角已经湿润。刘洁贴心地替她拂去泪水,悄悄瞥向我,眼睛微微红了。
安叔起身,大声向拍照的工作人员说:“大伙知道吗,东方白鹳除了叫鸟类大熊猫,还有一个什么名字。”
“我知道,它也叫幸福鸟。”刘洁抢着回答,湿润的眼睛发着光。
“对,就是幸福鸟,它会带给人们幸福和好运。”安叔看看我,又看一眼刘洁,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我相信,幸福鸟会给在场的各位带来好运,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祥子,小洁,你俩信不信?”
(作者:张楠楠;三等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
